白旗原本的底子就好,之前和钟老爷说了一通石敢当的事儿,虽然是瞎扯的,可清平庄子的布局是个阵法的事儿,的确也是白旗看出来的,经过闻东一指点,白旗立刻懂了。
其实这阵法不难,是以影壁为中心。
布局外圆内方,是仿了天圆地方,以天当盖,地当牢,用以锁魂。
影壁上两檐各垂一铜铃,铜铃六角飞檐,每个角坠了一个铜铃铛,用以给阴魂引路。
至于影壁的前八卦,后九头鸟,就更不用解释了,谶语说,奉九头鸟骨,以活人祭祀,不刻了闻东的真身在上头,这份血淋淋的虔诚,怎么能和闻东的头骨钩挂上关系?
白旗按照这份道理,就在水边的影壁旁和钟鸣慢条斯理地解释了,中心思想不过一句——“钟老爷,我觉得,你可能,哦不,是一定被那位恩师给算计了,还有一事儿。”
白旗象征性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万青山,郑水流,带木带水,钟老爷的姓氏里带金,”白旗抬掌指着张陈两位管事,“这两位的名字里,应该带土带火,你们一圈五个人,凑够了一个五行,这名字,也是钟老爷您那位恩师让改的吧。”
“这影壁,朝南为阳,朝北为阴,阳面刻八卦,阴面刻九婴,再辅以你们五人五行,这影壁就像是一个活物似的,以你们五人为饵,勾取这庄子里和茶山里茶农的生气,你们人多,察觉不到,只等着这影壁吃饱了,清平庄和茶山两处影壁同时运转,到时候,从庄子到茶山寸草不生,人骨不留。”
白旗懂得多,说得更多:“我猜,钟老爷您那位恩师是不是还教过你,逢年过节,还得给这影壁跟前祭一只活鸡,哎哟,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南洋龙家蛊门里,都爱用鸡,白蛊的蛊壤得用鸡血喂,玄蛊的虫母得时不时补一只鸡,就连这破石头,都爱吃鸡。”
白旗瞪眼,看着钟鸣:“钟老爷晓得为什么吗?”白旗自问自答:“压制这影壁的天性呗,我估摸着,南洋龙家找骨头,还没找全,所以这影壁还不能启,先时不时用一只鸡喂着,钓着这影壁的胃口,等他们找全了骨头,活鸡一停,嘿嘿,钟老爷,您这两处山头的人,就充当了活鸡的角色,全都给喂了这影壁了。”
白旗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直接对着影壁指点江山,山阶上的茶农都被钟鸣使唤回了屋子,屋子里的几人都下了山阶站在影壁前。
听白旗说了一大通,钟鸣没说话。
他拄着拐,静默,眼神里横贯而出许多复杂的情绪,只一个眼神,张陈两位管事便将捆绑成粽子的万青山和石小满推搡到了影壁前。
钟鸣对着白旗,声音很低:“你不是说,这阵法是要人性命,祭祀用的吗?你还说,你们白家见过类似的,也会启,还能控制范围,死一个,死两个,都在你掌握之中,那你,启了这阵法,喏,”钟鸣用拐杖戳了一下万青山的后脖颈,“就拿他们俩做试验。”
万青山腰上有伤,从山阶上下来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鼻梁横贯一撮淤青,眼眶子底下红肿发胀。
石小满身子一个劲地颤,牙齿哐哐哐在打架,闭着眼嚷:“老爷,不怪我,我是被他们逼着才领路的。”
闻东和乔美虹站在旁边,没说话。
闻东看着乔美虹怀中的黑猫安静乖巧,乔美虹还一直用手摸着黑猫的头,真像是抱着自家的孩子。
闻东心头莫名地堵得慌,这猫,怎么就只亲乔美虹,不亲近自己呢?
白旗朝着闻东使眼色,像是在请示,到底是试还是不试,钟鸣催促了一声:“怎么了白先生?不敢?还是不会?”
白旗撂下自己手里头那柄铁伞,抱怨:“真是奇了怪了,老子要走,你也拦不住,说了这阵法的真相是为了你好,你还得让老子给你表演现场杀人,我是造了什么孽,老子不试!老子要回家!”
白旗转身,张姓管事抬手就拦,钟鸣倒是不慌乱,示意张白垚放下胳膊。
“白先生要走,让他走就是,这么剑拔弩张的,将来三位迟迟没有从我钟家出去,百晓堂问起,白家问起,乔家问起,这三家,我如何交代?”钟鸣语气倒是轻快,白旗却没有挪步子。
他看清这老狐狸了,老奸巨猾,扮猪吃老虎都不足以形容钟鸣的虚伪和狡诈。
果不其然,钟鸣只将拐杖朝着青石板上一拄,原本已经安安静静回去了的茶农立刻开了门出来,潮水一般,四肢僵硬地从台阶上挪步下来。
乔美虹听到姜琰琰在神识里对她说了一句:“那拐杖,盯着。”
乔美虹正要张口,黑猫的猫爪子扒拉了一下乔美虹的衣襟,神识里,姜琰琰又说:“通神识的意思就是,你不说话,光是靠脑子里想一段话,我都能听到,你不必开口。”
得,合着乔美虹之前在顶层小楼里对着猫说话,都是多此一举了。
神识里。
乔美虹:“盯着拐杖做什么?”继而又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钟鸣是用拐杖控制茶农体内的白蛊。”
云南那块也有苗族,有苗族聚集的地方,总是会带着一些关于蛊的神秘色彩,乔美虹虽然和当地的苗族打的交道不多,但是也约莫晓得。
苗族人称蛊为草鬼,那些饲养蛊虫的女人,被叫做草鬼婆。
如果哪家小孩嘴角突然起了血泡,或者家里有长期咳嗽不好的病人,家人就会爬上房梁喊寨。
所谓喊寨,类似于上海女人踩着高跟鞋叉腰骂人,雷同于长沙婆娘口舌当剑对骂“嬲你老娘”。
中心思想,是骂草鬼婆不识好歹,主要目的,是吓唬草鬼婆把蛊收回去。
草鬼婆收蛊,一般,得有个信物。
像是月老的红线,这一头,牵着草鬼婆,另一头,牵着蛊。
和遛狗似的,要人家回来,拉一拉,拽一拽,蛊就回来了。
同样的道理,草鬼婆要控制蛊虫入谁的身,也是靠着红线。
南洋龙家蛊门的道法比苗疆的又高出一大截。
乔美虹跟着肖洛明这么久,自然也晓得,龙家蛊门的虫子一个个都聪明得很,能听了主人的号令行动,号令的传达,其实和苗疆的比较类似。
譬如钟鸣手上这根拐杖,之前也没瞧着钟鸣走路有多不方便,今日自打从顶层山楼瞧见了钟鸣,这拐杖就没离过身。
乔美虹默默把手中黑猫交到闻东怀里,乔美虹两手托着黑猫的咯吱窝,硬是把起先还威武英勇的姜琰琰给挤出了一个大饼脸。
黑猫愣着眼睛被硬塞到闻东怀里,才是一个转头,乔美虹一个鲤鱼打挺,已经夺过了钟鸣手里的拐杖。
张陈两位管事立刻上手去躲,白旗也是个反应快的,铁伞半开,护在乔美虹跟前,又朝闻东喊:“九爷,快过来。”
闻东抱着黑猫慢慢踱步过去。
钟鸣昂头:“怎么?这茶山依山傍水,山路你们走不了,水路你们打算游出去?”继而又摊手,“其实何必弄成这副局面,三位始终都是钟家的客人,你们与我心里也都清楚,我取不了你们的性命,只是这蛊的事儿,你们欠我一个交代,废了我的虫母想走,似乎不太厚道。”
白旗嚷嚷了一句:“我们废了你的虫母,那叫啥,对!替天行道!你那虫子还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老子还没和你算账。”说完又朝着闻东,“九爷,您不能杀生,倒是想想办法,救咱们出去啊,总不能干耗着。”
闻东没说话,倒是黑猫朝着水面里叫了一声,声音很轻。
瞬间,池水里翻滚出巨浪。
阿年浅浅只露了个头,乔美虹便惊呼了一声:“你家阿年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白旗:“谁家的?”
水族修炼起来,本就比禽类和兽类吃力,鲶鱼精修行多年,除了湘江里产了众多的子孙后代,自己本身,最多也就幻化成一个人形大小,昨日被数千玄蛊撕扯缠绕,乔美虹本以为阿年该是奄奄一息,窝在山水洞穴里养伤。
姜琰琰在神识里对乔美虹说:“昨日一趟,算是阿年的百年大劫,渡过了,自然修为大升。”
这还真是,浴火重生啊!
阿年不仅自己来了,还用鱼须勾来了一艘小船,这小船原本就是停靠在绞盘那块儿的,应当是钟鸣来的时候绑上的,白旗也不管这阿年到底是谁家的,能走就行,他着实不想再待下去了。
白旗拽了拽闻东的袖子:“九爷,英雄不吃眼前亏,您不能杀生,我和乔小姐两个人四拳难敌五百人啊,走为上策,至于小嫂子,等改日……改日我们再来替小嫂子收拾超度吧。”
乔美虹只把钟鸣的拐杖护在身后,钟鸣看着便笑:“乔小姐拿了,会用吗?”
乔美虹一边退到船上,一边死死地盯着钟鸣:“会不会用,反正也不会给你。”
张陈两位管事有些急了,张白垚拱手道:“老爷,真要放他们走?”
钟鸣眼睛微微眯起,直盯着已经在船上的三人,余光扫荡吊着铃铛的影壁飞檐,心里头百感交集,他鲜少慌乱,纵是遇上丧妻失子这等人间惨事,也能颇为冷静地坐在书房里细细分析。
钟鸣下唇微张,又是一颤:“不急,恩师也从未说过,要取这位九爷的性命,只是我一门心思想要戴罪立功,”钟鸣看向那影壁外侧的八卦图,“只是,这影壁的事,我倒真是要好好问问恩师。”
“老爷,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恩师只想找骨头,我只求长生,他有提半个字说要谁的性命吗?”钟鸣语气平淡,“既然他没提,我们装傻就是。”
钟鸣突然抬手,往前走了几步,直到水面,拱手作揖,朝着闻东:“九爷,你杀了我钟家虫母,但也替孝纯收尸,这一来一去,勉强算是扯平了,咱们山水有相逢,来日再见。”
闻东抱着黑猫坐在船头,听了钟鸣这话,只装作没听到,毕竟,扯平不扯平,不是钟鸣说了算的。
闻东摸着怀里的黑猫:“你爷爷说你变成了猫之后,喜欢吃什么来着?哦,小鱼拌饭。”
黑猫听了,走下船板,卧在船头看这黑黢黢的水面,也不知道闻东用的什么术法,这玄蛊的尸体完整没有伤口,却都一个个咽了气,横七竖八荡在水面上,她有些担心爷爷了,爷爷孤身一人前往南洋,若是碰上这种难缠的玄蛊,不知如何应对。
出入雀舌茶山的水路,鲶鱼精已经提前打探过,深处的峡缝倒是有不少暗流连通内外。
可船走不了,能走的,还真只有溶洞这一条。
乔美虹眼看着要进溶洞,又看到钟鸣依旧看着这边,突然将手里的拐杖抬起,舞了一下,往前头的水域里一抛,拐杖镶金刻银,入水就沉,瞬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