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昆明。
华丰茶楼三层。
一张上等松木条桌正对着楼下唱台,桌宽且长,可容数十人两排分坐,却只在桌子当头坐了一人,这人戴着多拉帽,穿着西式的长袖西装。
西南高原昼夜温差大,外头大太阳晒得要命,一入了这阴凉地儿,背后窜凉。
这人名叫凌保国,前阵子不是换天换地么,云南也跟着闹腾了一回,他这巡防营的管带也是刚跟着闹上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凌保国这第一把火就是先娶了个漂亮姨太。
姨太姓严,叫俪华,是东边逃难来的,沿着长江一路往上逃,逃到了昆明。
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凌保国手底下的弟兄没什么文化底子,见了严俪华也不知道怎么夸,只背地里偷摸摸的用云云南话夸一句“老是俏”。
凌保国倒是还有一个有文化的表弟,当时送的贺喜红包上用蝇头小楷引用了一句诗——“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夸得很符合凌保国的心意,他这位新夫人,可不就是美到上无古人后无来者嘛。
凌保国点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他不喜欢喝茶,可是等人若是不喝点什么,总是时光难捱,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些许不耐烦,旁有小徒弟探头问了一句:“要不,我去催催夫人?”
“催什么?”凌保国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茶,“答应好的,让她随便买随便逛,催了她,显得我食言了。”
唱台上的戏换了一出又一出,唱得凌保国昏昏欲睡,他靠着藤椅的后背,两腿摊长了,这三楼也没其他人,倒不是这华丰茶楼生意不好,只是凌保国坐镇第三楼,谁敢上来?
眼瞧着那外头天色都变得灰暗起来,西南的天,黑得晚,长江中下游七点多街边路灯都开了,昆明都还敞亮着,这天色一暗,时间保准不早了。
凌保国没了耐心,起身抻了抻衣领子,唤了一句:“走,这还没天理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楼梯口如莺燕般娇软的声儿传来:“瞧瞧,之前说好的,自己逛累了要来茶馆休息,让我随便买,开心就好,我这才买了多久一会儿,就哭爹喊娘了,怎么?怕我买多了?”
严俪华一身紫色绸面的长款旗袍,下摆绣着红牡丹,旗袍按照严俪华的身型特意改良过,手臂收拢,腰身束紧,顺着腰身下去,臀.部特意贴合了严俪华的身体曲线,上楼梯时,身体微微前倾,脖颈上那一串新买的珍珠项链荡了一下。
凌保国起身去迎她,四顾看了一眼:“不是说让你买个尽兴,怎么,东西都没一件儿的?”
严俪华笑着坐到条桌靠窗的藤椅上:“太多了,让柜头收拢收拢,直接送到家里去了,瞧瞧,我新买的珍珠链子。”严俪华指着自己脖上的项链,“他原本是有两套一模一样的,说这款式就这一对,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和人家买一样的,就把两件都买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说好让你随便买的,就是……,”凌保国看天,这天色着实不晚,又对着严俪华道,“这都得八点多了,我送你回去?”
严俪华细声笑:“哟,怎么就这么着急送我回去了?”
凌保国些许为难,只呵呵笑。
严俪华别过头,给了凌保国一个台阶下:“我晓得,今天八月十五嘛,你是要回你家婆娘家吃饭的,行吧,走就走呗,我可告诉你,东西我都记你账上了,我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哎哟哟,都说了让你随便买了,哪里有让你出钱的道理,放心,明儿我就去结了账。”
凌保国起身,伸手去拉严俪华的温软纤细的小手,严俪华却故意躲开,娇扭着腰肢自己站起,朝着窗户口一看,笑道:“诺,我弟弟来接我了,也不必你送我了,你快些回去吃饭吧,免得……你家婆娘又说我是妖精。”
“哟,她那次是气急了,你怎么还放心上了。”凌保国匆匆戴上多拉帽,嘴上虽然劝着哄着,身体却十二万分的诚实,伸手再次去牵严俪华,“你弟弟来接你,我放心,可咱总能一起下楼吧。”
严俪华这次没拒绝,任由凌保国粗糙有力的大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两人顺着一起走到门口,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无表情,抬眼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阴鸷的气息。
这便是严俪华口中的“弟弟”。
这人先是和严俪华点了个头,示意了一下,转眼瞧着凌保国,干瘪瘪地打了声招呼:“凌管带。”
“哟,叫什么凌管带。”凌保国倒是颇具江湖义气,他大手拍着这瘦高男人的肩头,“都说了多少次了,你现在得叫我姐夫,怎么着,让你来巡防营的事儿你想好了没?虽你精瘦,瞧着瘦瘦弱弱的,可你姐夫罩着你,谁敢欺负你?”
瘦高男人语顿,没回凌保国的话,只对严俪华说:“姐,老家来人了。”
严俪华听了,嗤笑了一声:“哟,来了多少人?”
瘦高男人看了一眼凌保国,正思索要不要当着人家的面儿说,严俪华催了一句:“问你话,你就答。”
“三男两女,还有一些牲畜。”瘦高男人意味深长地瞧着严俪华,“老鼠蚂蚁什么的。”
凌保国听着有些晕乎,只随了一句:“蚂蚁也算是牲畜了?”
严俪华听了笑,凌保国又说:“蚂蚁我一脚可以踩死好几十只呢。”
***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时间也是赶得巧,姜琰琰一行人刚好是中秋节的早晨进的昆明城。
闻东不喜欢吵,普通的住宿多少要和人挨着,阿毳和阿蚁索性找了间单独的院子,四间房,连带一个有灶台的小厨房,能给几位在院子里做个吃的。
阿蚁管钱,正在门口和房东付“押垫”的钱。
房东朝里头瞧了一眼,嘴里叼着的牙签往地上一吐:“你这里面六七个人呐,那这个钱不够,这么多人,把我的房子住坏了。”
房东操着一口云南方言,阿蚁听不大懂,只说:“说好的,咋还反悔了?”
房东一听,外地人,语气更是肆意了。
乔美虹刚放了自己的包袱出来转,听到外头有声音,打开门,探出了个头,也用云南家乡话和人家说道,又把这势头给掰了回来。
房东说不过乔美虹,收了钱,悻悻走了,阿蚁道谢。
姜琰琰刚好在院子里转悠,昆明的早晨凉得很,她穿着七分袖的褂子都觉得手臂凉飕飕的。
四间屋子,两大两小。
其中一间大的,单独腾给了闻东独住,阿毳跟着睡在房里,打个地铺。
乔美虹和姜琰琰睡另一间大的,姜多寿和白旗睡隔壁小一些的,还有一间,靠着厨房,进去只有一张床的地,留给了阿蚁。
不是不想租大一些的,只是越张扬,越引人注目。
这里是云南,是昆明,不是湖南湖北,不是长沙,早就脱离了姜家的地盘,只有乔美虹是个本地人,不过,乔家主要是在滇西,这昆明也隔得远,况且乔美虹是偷跑出来的,躲还来不及,哪敢往乔家奶奶手里头送。
白旗收拾好东西,伸了个懒腰出来:“大早上的,咱开点荤?去外面吃个早饭呗,诶,乔小姐,云南的过桥米线哪家好吃啊?”
乔美虹没回白旗,眼神往闻东的屋子瞟了一眼说:“等九爷出来吧。”
说谁谁来。
闻东出来,直接朝着姜琰琰的方向过去,看到姜琰琰正专注看天。
湛蓝的天,大片的云,风吹云走,走得极快。
姜琰琰晓得闻东就站在自己背后,朝天昂头,问了一句:“你说,十三夏和肖洛明本该是一路往南下了南洋的,现在驻留昆明,是为了什么?他们会晓得我们来了吗?”
“早晚会晓得的。”姜多寿从屋子里出来,听到姜琰琰在问,索性昂头,也跟着回了一句,“丫头,你现在还占着人家的真身呢,真身来了,她如何不晓得?只不过,也不怕,他们在明,我们在暗,纵然查到真身就在昆明,这院子周围的结界,也不是她随意可以破得了的。”
姜多寿看着姜琰琰,眼底顿生几许不舍,声音怏了下去:“我教你的那些秘法,你得练熟了,趁着猫妖这具躯壳还没用利索,出马了她。”
之前姜多寿便与姜琰琰说过,猫妖难对付,但是姜琰琰却有天生的优势,换句话来说,只有姜琰琰一人能单挑这百年成精怨念极大的猫妖。
“我记得。”姜琰琰朝着姜多寿咧开嘴笑,故作轻松,“通了她的神识,在神识里把她胖揍一顿,再用了闻东的法子洗濯,洗掉她的怨念和血气,将来,我若将这真身还给了她,她还是仙家猫,还是可以做神仙的。”
讲到“还真身”这几个字,姜多寿脸色有些僵硬,他只看向闻东,闻东接上一句:“在我飞升之前,这具真身你先好好用着,别想别的。”
“闻东?”姜琰琰突然开口,声音软软的,让闻东心头一动,顺应着回头,看到这小骗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
“你飞升之后,我是不是就看不到你了?”
闻东眨了下眼睛,别过头,只看着这像镜子一样的蓝天,“嗯”了一声。
***
早八点。
昆明街上挂了彩灯,只是时间尚早,还没点亮。
南华街的店铺逐一揭了门板做生意,一行人去的时候,伙计刚把桌上的板凳放下来。
白旗想这一口过桥米线想了好久,还没上汤就开始给大家科普这过桥米线怎么吃:“那汤啊,热滚滚的呢,只是用厚厚的一层油给覆住了,这菜啊肉啊配料的,是和汤分开端上来的,得自己把米线放进汤里烫熟了,蘸酱吃,诶,乔小姐,我说得对吧,吃完了,咱们再去月中桂买点儿糕点,美滋滋。”
乔美虹僵直地坐着,只说:“你是来做事的还是旅游的?”一边说,她眼神总是忍不住落在对面的闻东身上。
闻东正在给姜琰琰烫筷子,姜琰琰倒是无所谓,看了一眼,劝:“烫啥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闻东余光扫荡过去,只说:“待会,我不吃肉,肉给……。”
“我知道,肉给我吃,”姜琰琰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那我的青菜。”
闻东把烫好的筷子推给她:“你自己吃。”
早上没什么人,大堂里也就坐了这一桌,不过没多时,外头就来了人了,柜头笑着脸去迎。
“凌管带好气色,米线还是饵丝?”
姜琰琰余光扫了一眼,又快速收回,装作涮筷子,悄声对着闻东说:“就是他了,凌保国,十三夏借了虞秀芹的尸体还魂,没料到孟天罡这学艺不精的,救人救晚了,虞秀芹的尸体成了一具焦尸,十三夏用得不舒坦,气得起尸还魂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吸了孟天罡的精元,才勉强恢复了一只左眼。”
“如今十三夏不知道又借了谁的皮,成了个漂亮姑娘,嫁的,就是这凌保国。”
“未必是借的皮。”乔美虹亦是低头说话,“我听我奶奶说过,南洋龙家蛊门里,蛊虫千奇百怪,有种蛊叫蛇形蛊,可以贴附在人身上,幻化成人皮的样子,龙家人之前拿这种蛊贴在人脸上,可以进行简单的易容。”
“这么短的时间内,猫妖若想要如同常人一般,还想有这样好看的样貌,不借助龙家蛊门,怕是不行的。”
乔美虹说得很有道理,白旗听了连连点头,乔美虹却只看向闻东,捏着筷子的手指尖不自觉收紧,似在等着闻东的回应。
闻东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记得在夷陵的时候,乔小姐说的是,自己虽然是在云南,可是乔家,对蛊之一事,都不熟悉?”
乔美虹嘴唇微张,半晌无话,只等着伙计端上了两份过桥米线后,才是开口:“当时,彼此都不熟悉,夷陵的事儿,和蛊脱不了干系,我若说多了,只怕……你们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理由有些掉面儿,不过还算合理,毕竟当时,一共四个人,姜琰琰闻东和白旗明显是认识的,倒是乔美虹一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几个人吃饭都算快的,姜琰琰的胃口和白旗差不多,吃完了一碗,姜琰琰觉得自己还有半碗的量,白旗也是,两人相视一眼,举手唤了跑堂的过来。
“点一碗。”姜琰琰朝着白旗努嘴示意,“咱俩分着吃,不浪费。”
“两碗。”闻东突然说。
“怎么了,你也饿?我看你都没吃什么。”姜琰琰皱着眉头。
“我不饿,”闻东强调,“两碗,多谢。”眼看着跑堂的走了,闻东朝着姜琰琰指了指,指尖又对着白旗,“你俩,分开吃。”
白旗蓦然懂了,嘿嘿笑:“九爷护犊子呢。”
姜琰琰噘嘴:“真浪费。”
多等一些也好,毕竟那凌保国也在。
瞧着凌保国三十出头,就微微挺着个将军肚,吃饱了正靠在藤椅上叼着细竹签子剔牙,他翘着二郎腿,看着这外头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还有天边愈发明艳的太阳,该回营点卯了,他却没有走的意思。
只等着一人从外头跑过来,凑在凌保国耳边说了一句:“姨太太起来了,不过说,早晨不舒服,不出来吃早饭了,让师父您晚点陪她去逛街呢。”
“又逛街?”凌保国露出了一种将要被凌迟的痛苦,“上次逛街,把老子的腿都快走断了,她穿这个小高跟哒哒哒一路走得跟个机关枪一样,老子跟不上啊。”
凌保国示意自家小徒弟扶着他起来,另一只手扶着腰身,像根被压弯的弹簧似的,从头到腰再到腿,慢慢吱悠起身,嘴里还抱怨:“娶进门十天,碰没碰得到一下,东西倒是买了不少,这怕不是老天爷派来收我的财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快到九点我就紧张,内心荡漾着一首歌:时光时光慢些吧,我码字的手跟不上了
ps:巡防营这个体系在历史上算是昙花一现,因为素质良莠不齐,带领的官兵都比较……嗯……,辛亥革命后,各省独立,除了新疆,其他地方都没有巡防营了,可能被改成警备队或者之类的,凌保国是虚拟的人物,所以也给他造了一个虚拟的巡防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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