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国师塔后,祁子臻与宋尧旭两人共同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他们走的速度很慢,肩并着肩挨得极近,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总是不小心碰撞,直到中途不知哪方主动先握住了另一人的手。
冰冷的掌心被干燥的暖意覆盖,祁子臻半垂着眸,稍稍又握紧了些。
而这时,他的耳畔又传来宋尧旭似是有些愁绪的声音:“子臻,你说当初……二弟是不是故意选择久右郡为封地的?”
“嗯?”祁子臻没能马上明白他的意思,眸底浸着些疑惑。
宋尧旭稍稍低着头,眼中的思绪被眼睫阴影覆盖,看不清晰,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陷入某段回忆之中。
“其实在我们年幼时观王对我们的教导是重文轻武,骑射课的时间非常短,一般也只是让我们学学骑马,很少会有机会让我们碰刀枪剑一类的武器。还告诉我们身为皇子只需学习四书五经,打打杀杀的事情自有他人来做。”
“我与三弟四弟始终对此深信不疑,但二弟却不一样。他自幼喜爱兵法,喜爱舞枪弄棒之事,还常常缠着我陪他一道。
“因为观王不让我们习武,所以他就在私下里偷偷找我一起练,每次我叫他多读书少玩这些时他都会叫我不要听观王的,身为太子就是要会些武器才对。”
说到这里,宋尧旭顿了一下。
祁子臻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弘初帝鲜少会管他的儿子们,所以总是端着一副和善模样照顾皇子们的观王便成了皇子们最信任的长辈,几乎每一位皇子都对观王冠冕堂皇的话深信不疑,但二皇子却早就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
而且从宋尧旭的话中来看,二皇子似乎一直都在试图让宋尧旭能够摆脱观王灌输的理念束缚。
可惜,从前段时间祁子臻与宋尧旭的相处来看二皇子显然是失败了。
宋尧旭一直都只是以兄长的名义,只当做是陪他玩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改变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会选择把久右郡当作封地,恐怕也有预感到边境迟早会动乱的原因。
半会儿后,宋尧旭轻轻叹口气:“子臻,你说二弟在离开前是不是觉得对我很失望?”
倘若不是有祁子臻,直到现在他可能都还是那个只盲目知道仁义礼智信的软弱太子,在东宫中虚度他的一生,迎接不知何时来临的死亡。
他真的太弱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祁子臻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这一次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开口安慰。
他对于二皇子性格的了解不多,不能担保二皇子是否真的对宋尧旭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时候,有些情绪或许还是让宋尧旭自己消化走出来会更好。
他轻轻握紧了与宋尧旭相牵的手,算是无声的安抚。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一路走回了东宫。
明日启程需要准备的东西还很多,祁子臻便以收拾东西为由告别,给宋尧旭留下充足的空间。
不过临离开前,他看了眼宋尧旭阳光下素白暖煦的身影,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再抱了他一下,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宋尧旭愣了下,再回神时祁子臻的身影已经拐了个弯消失在院门之外。
他哑然失笑,眉眼间笼罩的阴霾减轻不少,也准备回房去收拾东西。
另一头,祁子臻在离开后就脚步不停地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背靠在房门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等平复下心绪才终于重新站好,走到内室去开始整理东西。
出征不比出游,行军路上条件艰苦,有时可能还需要日夜兼程,行装必须尽可能精简。
在出征的这段日子里,石琴是必不可能再带去的了。
祁子臻站在石琴前,一手轻轻滑过冰凉的琴键,还是叹口气转而去拿他很少会用的竹笛。
虽然他吹笛不如奏琴熟悉,但好歹也能在闲暇时间稍作娱乐。
而且他记得今生与宋尧旭第一次见面那次,宋尧旭就曾吹奏竹笛与他合奏,有空时也可找他学习一下竹笛。
祁子臻将竹笛放好,大致又在脑海中过一遍需要携带的物件,走到内室中去检查,恰好在无意间又留意到那本从宋尧旭小书室中拿到的劣质史书。
趁这会儿有空,他想干脆先将那本史书放回小书室中去,然而就在他走近时却蓦地发觉这史书的封面中似乎多出了三个字——《公子传》。
是史书的名字么?
祁子臻微微皱眉,可是他明明记得这本史书刚拿回来时封面上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写名字。
封面上的书名潇洒肆意,粗体的黑字边缘有些不平整,似是被磨损过,看着像是已经有过一段漫长岁月。
莫非是他又记错了?
祁子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顺手又翻开《公子传》来看一眼,惊奇地发觉其中内容似乎也变了——原本简短记录在前几页的历代先皇部分全部消失不见,第一页的第一句变成了那句“二年,立太子谨。”
紧接着便是上一次看见的“三年,太子谨三岁,落湖,病。”
在这一句话后面,大片模糊不清根本辨析不出来的字迹取代了原本的空白。
他往下又翻了一页,才在被泼了墨似的书页上找到第三句清楚的话——
“十年,公子入宫,侍废太子谨。
谨恶之。”
祁子臻有些茫然。
他起初见到“立太子谨”时还以为这是弘初年间与宋尧旭有关的记载,可是看这一句话似乎并不是这样。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宋尧旭的太子之位可都不曾被废止。
莫非这是以往那个朝代的史书?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朝代上,与宋尧旭单名的谨重名的太子可不在少数。
可是即便如此,又该如何解释这本书突然发生的变化?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有书突然冒出书名,还突然变了内容?
祁子臻困惑地继续往下翻,但不管他再怎么仔细翻看,后边的都是大片模糊字迹。
是会随着时间段推移一点点显现吗?
他还是有些不解,想了想干脆就把这本《公子传》一同收拾进行囊当中,留待行军途中一并检验,总归也不过是多出一本书的重量。
祁子臻暂时将这本书的事情放下,继续整理确认其余物件是否带齐全了。
等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好也到了晚膳的时间。
宋尧旭十分准时地同崔良一道到他的房间里来,不过这一次在宋尧旭的身侧还跟着宋识
“祁哥哥!”宋识欢快地跑到祁子臻身侧,扬起脸笑得灿烂。
祁子臻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十殿下怎么也过来了?”
宋识乖乖地任由祁子臻蹂.躏他的头发,笑着说:“太傅说太子哥哥和祁哥哥明日就要启程去很远的地方了,所以小拾特地求太子哥哥来陪你们一起用晚膳!”
祁子臻看着小孩没有半点难过的模样,调侃似的说:“十殿下看起来似乎没有不舍得我们呢。”
宋识摇了摇头:“才不是!不过太傅说啦,太子哥哥和祁哥哥是要去和二哥一起保家卫国的,等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大英雄啦!”
说到这儿,小孩又敛了些笑意,皱着眉头继续:“不过太傅也说,这一次出去很危险很危险,很有可能太子哥哥和祁哥哥就回不来了……”
“但是小拾相信你们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回来的对不对?”
他依旧仰着头,看向祁子臻的眸底纯粹干净,像是阳光照样下的清澈湖水,闪着粼粼湖光。
那是一份单纯而坚定的信任。
一侧的宋尧旭也揉了下他的脑袋,笑着说:“当然,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祁子臻跟着点了点头,给小孩应下一份保证。
宋识恢复来时的灿烂笑容,拉着两人坐好一起用晚膳。
由于宋尧旭之前便知宋识今晚要一道来用晚膳,特地嘱咐御膳房多加了些菜,精致而丰盛的菜肴摆上桌,直勾得人食欲大增。
用膳的途中祁子臻还找宋尧旭问及了皇子们太傅的事情。
他还记得之前他生辰时宋识就说那对石琴是与太傅一同完成的,按照今日宋识所说,这位太傅似乎也清楚此次出征的危险性,并且还告知予宋识听。
此前宋尧旭虽然不理朝政,但对皇弟们的生活学习之事格外上心,对他们的太傅也自有一些了解。
据他所说,目前担任皇子们太傅的人是去年科举的探花郎,如今似乎才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年轻有为。
本来身为探花郎的他可以进入翰林院,若是往后能力再出众些甚至可以成为丞相预备役。然而恰好这时原本的皇子太傅因犯了错被削职,弘初帝不知怎地就干脆命他去顶了太傅一职。
凌朝历来也重视对皇子们的教育,太傅一职本也是个重任。不过在如今的弘初年间,观王为了不让皇子们太成才,有意无意地限制了太傅与皇子们的接触,以及太傅授课的内容。
被削职的那名太傅之前便是观王的人。
如今这名探花郎成为太傅后便直接到南书房任了职,在朝堂中没有势力,似乎也不曾支持其中的任何一方,本分地做着他授课的工作。
观王也因此增加了所谓去南书房看望皇子们的次数,似乎私下也有与他接触过一次,也是那次之后太傅每日下课都下得非常准时,收拾好东西就毫不留恋地走人。
不过根据宋识的补充,太傅下课后会专门绕到某个废弃的宫殿中,皇子们若是还有何问题也可偷偷去那里找他提问。
除此之外太傅授课的内容在有观王时和无观王时也会有所相差,皇子们曾对此提出过疑惑,太傅就只是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随意告诉别人。
“所以这件事情太子哥哥和祁哥哥也不能告诉别人哦!”
宋识故意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稍有些肉嘟嘟的脸颊微微鼓起,十分可爱。
宋尧旭比较捧他的场,轻柔地笑着说:“嗯,我们一定帮你们保守秘密。”
祁子臻跟着一起点了点头,又问起上一次那把琴锤的事情:“十殿下上次送我的那把琴锤,是殿下主动去找太傅帮忙做的么?”
闻言,宋识摇摇头:“不是啦,是太傅提议做的,所以其实那个琴锤是小拾和太傅一起送给祁哥哥的。”
说完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祁哥哥来南书房演奏那一次太傅就在南书房里,也看到了祁哥哥的演奏。太傅还说祁哥哥将来必定会是个大人物,让小拾有空的话也可以找祁哥哥学习。”
祁子臻听完宋识补充的话,一时间也不知这位太傅是什么意思。
听之前的描述,再结合之前弘初帝的话,他大致能猜到这位太傅应是弘初帝特地派去教导皇子们的,而他看起来似乎也确实是位不为观王权势所动的好老师。
但同样的,祁子臻也拿不准太傅对如今太子宋尧旭的态度,无法辨别他对宋识说的这番话究竟是否出于好心。
他垂眸遮盖住思绪,没多会儿后便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与宋识再聊些轻松日常的话题。
一顿晚膳的时间在家常话题下很快就结束了。
宫人前来收拾碗筷,宋识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了看动作的宫人,又看了看同样坐着的祁子臻一宋尧旭,最后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太子哥哥和祁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来时还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孩到临近真正分别的这会儿,还是没忍住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弘初帝原本打算明日给皇子们休沐,让他们也一道去给太子践行。
但或许是为了不让皇子们受大军出征的氛围感染,观王找了个理由将这个决定塞了回去,因而明日宋识还是要老老实实去上课,不能一起到城门去送别。
今日过后,便是宋识第一次告别他的太子哥哥,而且还是有永别可能性的告别。
即便来时表现得再乐观开朗,真正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还是憋不住藏在心底的难过。
宋识是如今未成年小皇子当中与宋尧旭玩得最多、最粘他的,他看着小孩收不住的难过,再一次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他看着宋识,温柔地笑笑:“小拾放心吧,我们也只是去你二哥的封地,有你二哥还有祁哥哥在,肯定不会出事的。”
祁子臻也应声:“至少保证殿下和我自己的安全还是不难的,十殿下不必忧心。”
宋识看着视线中稍有些朦胧的两抹身影,吸了吸鼻子:“一言为定哦?”
祁子臻与宋尧旭相视一眼,最后一齐看向他,轻声应答:“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