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杨寒衣跪地连磕,求得刘大夫伸手相助。刘大夫仁慈医者,着手救治。樊默言身上的伤在草药治疗下,外伤血流止住,倒不像来时那么吓人。皮肉伤毕竟是轻的,只是内伤还是养一段时间。
杨寒衣谨记刘大夫的话,喂了护心丹,煨了人参汤,给樊默言喂了三勺,作罢这些,便又跪在院中连磕,央求刘大夫不要对外宣称樊默言是狼族人一事。
刘大夫明晓国家民族之下,樊默言身份尴尬,一个处不好,这最后一口气真的不保,当即应下,复又吩咐小徒弟,凡是见到伺候樊默言,经手熬药的徒弟俱不能说一个字,权当做收了一个普通病人。
杨寒衣感激刘大夫圣手,苦于身边银钱不多,分|身无暇,便自愿留下做一些砍柴打扫之事,略尽绵力,偿还刘大夫大恩。
刘大夫拗不过杨寒衣坚持,由他去了,只吩咐小徒弟樊默言屋中照应汤药一切都不能少,每个病人都是他的孩子,要好生对待。
入冬以来,雨雪不断,空中湿冷湿冷,叫人无处可躲,中南地区的气候叫杨寒衣有些受不住。是夜,雪更甚,杨寒衣怕樊默言有个好歹,便找了床棉被,铺在屏风后边,垫了些东西,要守着他。
铺完后,乍一看,真像一个狗窝。可不是吗?现在家不是家,人不是人,漂泊在外,哪里像家?他和樊默言现在就像两只流浪的狗狗一样。
杨寒衣心下苦笑,拢了拢衣服,歪在窝里。忽然想起以前樊默言送他的二狗,二狗尸体横陈的样子好不可怜。
二狗死了,樊默言躺在床上生死未明。他在这个世界唯独可以依靠的念想一个个离他而去,到最后真正的浮萍游子,流亡天涯。
杨寒衣想起在杨家那六年的时光,在樊家的三个月,到最后发现脑中能记下的只有和樊默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睡到半夜,杨寒衣忍不住爬起来,看樊默言那口气是否还在。
及至下半夜,床榻上传来呼拉拉的气喘,杨寒衣再也睡不下,悄悄起来,也不惊动外面的学徒小厮,赤足从地上走过,长发披散,一声青衣似葱,提着一盏小橘灯,朝床榻边上走去。
樊默言咳的断断续续,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要出不出,要咽不咽,看样子是真的不得好了。杨寒衣想起先前还好好的一个人,一夜之间遭罪成了这样,忍不住心酸心疼,对老三越发恨了,揭开棉被,拿着小橘灯仔细照看。
早先在冰天雪地里,樊默言被一卷草席卷着,身上被冻的青紫,后来用披风裹着他,抬到百草堂,路上用酒擦身,身上发热,到了百草堂被抬着又流了一地的血,被收拾干净后,喝了药,止了伤,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没想到被棉被一捂,身上发热,血水,脓水化开来,混着汗水,血腥气,叫人闻着难受。
樊默言面容刚毅,手长脚长,身形魁梧,两条腿如修长有力,胯间那玩意在薄薄衣衫下好生突兀,十分诱人。只是,左脸颊上一道似蜈蚣般的疤,要好怕是难了。
樊默言要是活过来,知道自己手筋脚筋被挑,手上功夫废掉,再也拉不得弓,后面会怎么想?知晓他自己不是中垣人,以后在中垣再难立足,走到哪被唾弃鄙夷,又该怎么适应?
杨寒衣有些不敢想,只拿着灯仔细看看他,樊默言剧烈一咳,登时睁眼,杨寒衣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小橘灯险些掉在床榻上。
樊默言定定看着小橘灯,眸光涣散,像是看灯,也好像在看杨寒衣。
“寒……衣……”樊默言的声音含糊沙哑。
杨寒衣:“默言!默言!你还活着?”
樊默言不说话。杨寒衣心想这话樊默言怎么说,说活着,后面要是有个好歹,这是失信与他,说要死了……呸呸呸!这都是什么话?
杨寒衣:“默言,这是城里的白草堂,你现在安全了。”
杨寒衣拿着灯在樊默言脸上照啊照,樊默言的眼珠子终于回落在杨寒衣的脸上,小橘灯在黑夜中似一道流光,将混沌之夜绚烂,淡淡的光晕落在杨寒衣的脸上,也落在樊默言的脸上,轻轻一阵风,漾开一室温馨。
杨寒衣:“你是我男人,我不和你和离,你也别死,老子不想守寡!”
樊默言看着杨寒衣的脸,长长的睫毛微颤,沉默。
杨寒衣见他睫毛微动,又说:“我连人伦礼法都不顾了,争着要分家,要断亲,累死累活找你,把你找回来,你千万不能死,到那时我就是真的孤家寡人。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
樊默言没有说话,杨寒衣便把小橘灯插在床头案几边,回屏风后躺着,一晚上睡的也不踏实,总担心樊默言一口气咽下去,死了。睡一会起来看一会,耳朵放的尖尖的,就怕樊默言意外。
及至要天亮时,杨寒衣又爬起来去看他,只见樊默言眼睛闭着,用手探他脉搏,身上发冷,没有温度。
一阵冷风吹入,‘噗’的一声,小橘灯熄了火,杨寒衣预感不好,再探樊默言鼻息,微微弱弱,宛如不存在。
昨晚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杨寒衣心慌,现在樊默言的一口气就看阎王老子的心情——想拿就拿。草草拿了衣衫,往身上一披,开了门往刘大夫住的地方找去。
门外,早起的小厮在扫雪,杨寒衣看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示意问好,小厮也笑了笑。
杨寒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杨寒衣。”
那小厮模样生的和中垣人有些不同,肤色偏黄,个子小巧,宽肩窄腰,下|盘夯实,眉骨颇高,眼睛深陷下去,有些异域风情。
那人笑道:“我叫金山,是刘大夫在路边救回来的。”
杨寒衣知道他名字,又说:“你知道刘大夫住的地方吗?我找他有急事。”
金山搁下扫帚,手朝前一指,说:“你朝前走一段路,出一个院子,左拐就是刘大夫的院子,刘大夫在晨练。”
杨寒衣点头凝定金山手上镯子片刻,复又笑道:“小兄弟,多谢。”
金山看杨寒衣两眼,收了手,抱着扫帚扫雪。
杨寒衣面无表情,心有怀疑的往前走,行至回廊拐角处,停了步子。回廊竹子蓊蓊郁郁,借着竹影斑驳往院中看去,只见金山扫雪时身形笔直,尤其是后背,直挺挺的,扫雪每一个动作俱是手腕用力,胯|下稳扎稳打,个子虽小,爆发力大,呼出的气体和寒气交融,绵长不散。
还是个练家子,这金山只怕不简单,许斐然曾说过回韩人最喜欢骨头工艺品,人骨头做的镯子是他们部族的神圣象征。
这人只怕……
只是目前没有心思管这些了。
刘大夫院中,空无一人,房门虚掩。杨寒衣叩门,无人回应,再叩,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寒衣重心不稳,栽了个踉跄,进得屋中,只见屋中正中央摆了个案几,案上焚了香,笔墨还没干,散着一阵墨水香味。
左边一排排书架,右边一列列书架,上面全是书,关键这书都是已经发黄快掉毛的,手一碰,就会碎掉。
杨寒衣震惊,刘大夫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在纸死贵的年代,这满满一屋子书要多少钱?刘大夫行医坐诊也不一定会有这些财富。难道刘大夫以前不是行医的?
杨寒衣压下震惊,走至案几边,上面铺着一张徽州宣纸,心下惊骇冒了出来,徽宣是圣上用纸,御用贡纸,一个小小的城里怎么会有圣上用的宣纸,这刘大夫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宣纸上书——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笔锋雄浑,洒脱不羁。
这刘大夫绝对不简单。
杨寒衣闯进人家书房,再看得人家佳作,深感愧疚,躬身一礼道了句抱歉,转身匆匆出门。行至门口,往后退了一步,刘大夫花甲之龄,脸上两酡红,精神气足,一身绸布衣衫,站定门口,胡子上挂着露珠。
杨寒衣躬身,道:“寒衣无心,还请大夫勿怪。”
刘大夫进得屋中,说:“不妨事,你进来坐吧。”
杨寒衣额头冒汗,道:“大夫,我冒昧打扰,深感愧疚——”
“那首诗,你怎么看?”刘大夫就案几前坐定,凝定杨寒衣,道:“这诗你看了,有什么想说?”
杨寒衣擦擦额头汗水,道:“寒衣生于农家,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什么。”
刘大夫狐疑望着杨寒衣,手指在桌面敲了几下,道:“那你如何看行医救人和救国?”
杨寒衣低头,说:“寒衣不才,不懂这些。”
刘大夫叹了口气,道:“你心不定。
“也是……你家夫君还生死不明。你这么早来找我,定是他情况不好,好吧……老夫随你走一趟。”
杨寒衣感激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刘大夫晨练完,胳膊肘子酸疼,跟着杨寒衣,边走边揉,说:“你家夫君在我这里养伤期间,老夫不找你要一两银子。”
不要钱?白吃白喝白住?这也太好了。杨寒衣偏头看他,吃惊。
刘大夫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杨寒衣道:“大夫请讲。”
刘大夫:“以后院子中的事你都不用做,每日照顾好你家夫君后,去书房看书,看完后写一篇策论,笔墨纸砚屋中都有,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杨寒衣更吃惊了,白吃白喝白住,还给他书读?这差事也太好,只是为什么是他,那么多来求医问诊的人,为什么偏偏选择他?
“大夫,我不懂。”杨寒衣道:“我不懂为什么是我?我此生和仕途无缘,看那书怕是暴殄天物了。”
他已经嫁人了,嫁人了走不了恩科的路子,在古人对做官疯狂热爱的朝代,他已经没有了机会,读那么多圣贤书还不是百无一用。
刘大夫看他,低叹一声,道:“我治病救人,是救小民,来一个病人,我救一个,可老夫救不了整个中垣。”
杨寒衣看他,静候下文。
刘大夫又道:“狼族,犬蛮,回韩,沙,楼国多次犯中垣边境,战争停不了,只要战争在,中垣失去的土地将再也收不回来,后面还会有更多的病人,伤残。我治病救的是人,你,读书救的是国,是那些还在战场上的生命。”
杨寒衣沉默了。是的,刘大夫动手治病救人,来一个救一个,可只要战争在,一仗打下来,死人像割韭菜,刘大夫可以用尽一生医术救各种人。
但这人又怎么救的完呢?
只有战争停了,五族霸占的土地收复,各族和中垣和睦相处,不再进犯,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发展更好。
刘大夫救的是小民,而他读书入朝为官,救的是大民,是国。
可刘大夫忘了,他是个哥儿,是地位最下等的哥儿,是不被圣上天恩重视的哥儿,他没有科举的机会,更没有上朝堂的机遇,又怎么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为国尽力?
就算他走上了科举,进了朝堂,樊默言怎么办?一旦他为官,樊默言的身份必定会被挖出来,到时樊默言的立场该怎么站?
跟着他站在中垣?可樊默言是狼族血脉,血浓于水,不管樊默言在哪里生活,塞北才是他真正的根,让樊默言断亲已经是大不孝,再让他站在中垣的立场上,对樊默言不公平。
可让樊默言站在狼族的角度,那樊默言在中垣就是人人得以趋之杀之的叛逆。怎么做都是为难。说让他为了自己停留在中垣,变成完完全全的中垣人,忘了自己的根,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自私?
“大夫。”杨寒衣道:“寒衣多谢大夫大恩,只是寒衣一介草莽,只求个温饱,救国大任怕是担不了,大夫一片苦心,寒衣只怕要辜负了。”
刘大夫嘴角微抽,沉默半晌,叹气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太小,看不到长远。书房我给你留着,你要是喜欢就去看看。”
杨寒衣颔首,道:“寒衣记下了。”
刘大夫又说:“你把昨晚的情况给我说说。”
杨寒衣明白,这是问他昨晚樊默言的情况,他道:“默言昨晚身上发热的厉害,说了一句话后,便睡了过去,今早我去看,他身上发冷,怕是不得好了。”
“发冷又发热,怕是寒气入体,转肺痨就不好了。”刘大夫说话间两人行至屋中。樊默言躺在床榻上,面色发白,眼睛周边青灰一片,脸上那道划痕裂开来,流着血,发红的肉好不骇人。
杨寒衣看的心疼,对于刘大夫说的做官入仕现在没有一点心情,等着樊默言活过来了,就和他去江南庄子住,那是樊默言娘亲留下的,把庄子经营好,赚些小钱,做个小地主,给樊娇娇添个弟弟,一双儿女,不管朝堂斗争,只自在悠然。樊默言不能再经受伤害了,当初是樊默言护他,那么现在就是他护好樊默言,护好他在乎的一切。
刘大夫坐下把脉,问:“他吃饭了么?”
杨寒衣站定一边,道:“还没有。我给用了点人参汤。”
刘大夫点点头,说:“这把脉还要些时间,你去外面熬碗枸杞莲子粥,准备艾草,硫磺,火硝石,无根水,党参三钱,干净衣衫两套。”
杨寒衣点头,担忧道:”大夫,默言他……”
刘大夫摇头,道:“不好说,他伤的太重,能撑着一口气已经是万幸,想是他心中有放不下的人。我们尽人事,要是老天爷不留他,我们也只能听天命。”
杨寒衣心下惴惴,总怕樊默言挺不过这个寒冬,熬不过七天。
刘大夫把脉入定,杨寒衣着手准备大夫吩咐的一切。
半个时辰后,杨寒衣一身风雪,端着枸杞粥进来。刘大夫把脉完罢,将地方让开,杨寒衣坐在床头,扶起樊默言,让樊默言靠在他肩头,一口一口喂着粥水,樊默言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人像软肉挂在杨寒衣身上,牙关紧咬,喂进去的粥都散了出来。
刘大夫在案前写药方,只眼不抬,说:“喂不进去,再喂。他吃了东西才有力气,才能有精神,后面施针药浴怕他受不住。”
杨寒衣点头,扶着樊默言坐好,费力巴萨一通忙活,算是将那碗粥灌了下去。樊默言吃了粥,脸色好了不少。杨寒衣各种担忧害怕,真怕一个不小心樊默言挂了,又把护心丹给樊默言喂了,着手给他灌三勺人参汤,做罢这些,整个人已经累的不行,精神有些不好。
刘大夫在火上过银针,道:“你把他扶坐好,上衣解了,一会要扎针。他伤积在体内,外面风邪入体,必须把体内的积血排尽,寒气逼出来,这伤才能慢慢好。”
杨寒衣点头,撑着精神,扶着樊默言,动手解他衣服,衣服脱到半腰处,不动了。
刘大夫明白人,只手上烤着银针。
樊默言后背上大大小小鞭痕,密密麻麻,像一块破绸布。杨寒衣记得以前,樊默言的后背光滑,肌肉饱满,摸上去手感很好,他喜欢抱着他的腰身,每天晚上窝在他怀中,感受他的温暖,呼吸心跳。
现在这一身伤,连最强有力的心跳都快没了,真正的体无完肤!
杨寒衣的手定在半空,怎么也动不下去,刘大夫干咳一声,杨寒衣回神,咬牙将樊默言身上衣衫脱下,拿着巾帕轻轻擦拭,擦到樊默言脖子处的‘奴’字时,只觉心被撕了一块,在种族身份等级的中垣,这个奴字直接让樊默言再无翻身可能,一辈子奴籍!
“孩子……”刘大夫借着光线看银针,道:“你现在经历的只是一个过程,等你什么时候能救国了,你就能救你夫君。”
杨寒衣低头不语,继续擦拭樊默言。杨寒衣以前想的是等着哪天圣上开恩科,走个科举路子,得圣上青眼,自此樊家一脉彻底飞升,以后做一方富豪土霸,不求做个清官,但愿有点子人脉,让杨家几口人活下去。
可经历樊默言一事,杨寒衣不敢想了,也不愿了。一旦他要做官救国,樊默言为了不耽误他,一定会和他和离,成全他。
更有甚者,他入仕后,樊默言不好自处,杨寒衣也不愿做什么圣人,战乱年代,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至于朝堂诡谲,还是远离吧。
“大夫。寒衣明白。”杨寒衣说:“但我生于农家,也没有什么大志,只要默言能活过来,我便和他去江南,种几亩小地,求个生存。”
刘大夫的脸色很不好看,似是觉得杨寒衣太过淡薄,前线打的火热,国家正缺能带头说话的人,好容易有一个性情适合之人,还是个没出息的,只知道种田。
刘大夫叹气,道:“是老夫识人不清,所托非人,既然你无做官意向,我也不强求。你扶好他,抱紧他肩膀,我这针下去,有些毅力差的直接咬舌,所以你务必扶好抱紧他。”
樊默言歪在杨寒衣肩膀处,杨寒衣抱住他,依偎在他耳边,柔声道:“默言,我是寒衣。你要是疼,就握紧我的手。”
刘大夫说:“期间莫乱动,你扶好他。”
杨寒衣握住樊默言的手。刘大夫看着发红的针,摸了摸胡子,待针银白后,找着樊默言手腕虎口穴,一阵扎了下去。
杨寒衣只觉手中有股力道紧紧抓着他,手腕上似是有根筋被掐住了,忍不住一声闷哼,低眼看去,手掌中,樊默言消瘦的手指钻进肉中,手中淌了一片红。樊默言喉间发出一阵低呜。
“抱紧他,千万不要乱动。”刘大夫呵呵笑道。
“嗯。”杨寒衣紧紧抱着樊默言,低头吻了吻樊默言的额头,伸手摸他额头。
樊默言裸|着上身,半裹着被子,像个被世人抛弃的孤狼一般,有种难以形容的心酸。
一针扎在樊默言虎口穴后,刘大夫再次在烛火上过银针,说:“这针在天灵,脊椎后面,你一定要抱紧他,切记不要乱动。”
杨寒衣换了坐姿,胸膛贴胸膛的将樊默言抱在怀中,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默言,我在呢,你要是疼,就咬我。”
刘大夫一针扎向樊默言天灵,杨寒衣看的心惊,不待他反应,刘大夫又一针扎在樊默言脊背上,樊默言鼻腔中闷出一口气,牙齿咬的格格响。杨寒衣紧紧箍住樊默言肩头,防止他乱动。
刘大夫转动手中银针,说:“用布塞上他嘴,咬舌这功夫怕是白费了。”
杨寒衣点头。刘大夫转动手上银针,往深里扎去,樊默言额头冒了一层汗,刘大夫扫一眼樊默言情况,又拿了一根发红银针,扎在樊默言脊背上。
杨寒衣感觉浑身的汗毛都树立起来了,樊默言已经扎了两针,扎银针这种疼他经历过,那种痛钻心,一根针能将所有的感官调起,严重的能疼的人倒抽凉气。
杨寒衣轻声道:“大夫,还要多久?”
刘大夫说:“还早着呢。这才两针,还有三针,扎的他浑身冒汗,将肺中积血吐出来就无事了。”
杨寒衣压下心中担忧,低语道:“默言,你再忍忍,这次过后,我们就去江南,那时我们就能有自己的家。”
刘大夫摇了摇头,又是一阵扎下去。
樊默言下颌瞬间紧绷,杨寒衣轻拍他后背,柔声道:“默言,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樊默言倚靠在杨寒衣胸膛前,前所未有的幽柔,脆弱,喉结微动几下,苦涩极了。
一轮针扎,樊默言出了一身汗,身上倒是不冷了,就是精神不太好,一口气微微弱弱,时而喘几下,时而咳几声,怏怏歪在杨寒衣怀中。
刘大夫说:“这扎了针,还要吃药,他肺中的积血要等一会才能吐出来。你帮他擦干净身上,一会去煎药。”
杨寒衣把脸埋在樊默言耳边,低声道:“默言,你再忍忍,我和大夫去熬药,你先睡一会,就一会儿。”
樊默言闭眼不答,小手指微动一下。杨寒衣明了,将樊默言擦了身,喂了水,换了衣衫,伺候完罢,才随着刘大夫出去。
外头院子,金山在院中摆弄草药,杨寒衣被冷的一个激灵,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金山看他,说:“屋里的人会活过来的,你放心。要不了三天。”
刘大夫狐疑看了金山两眼,胡子抖抖,拂袖走了。杨寒衣只当金山安慰他,笑道:“多谢金山兄吉言,寒衣受用了。”
金山道:“你夫君是狼族人。”
杨寒衣面色一变,道:“金山兄什么意思?是想——”
“没有。”金山道:“他手里有羊脂白玉。”
羊脂白玉?
杨寒衣惊,道:“你知道羊脂白玉?羊脂白玉中到底有什么?”
金山走近杨寒衣,将手腕上的镯子给杨寒衣看,说:“知道这是什么?”
杨寒衣轻笑一声,说:“骨头镯子,你们回韩象征。你是回韩人。”
金山眼睛微闭,道:“你很聪明,可是太聪明不是好事。”
杨寒衣问:“你的意思……你要把默言的身世说出去?”
金山摇头。杨寒衣稍微放松了些,说:“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院中有花,兰花迎风而开,在风中摇摆。金山凝看兰花半晌,道:“你知道我不会害你们就行。”
杨寒衣接触过许斐然,樊默言,这两个一个狼族,一个犬蛮,光是身份特殊就能让他小命呜呼,现在前线回韩,沙,楼国正进犯中垣,打的火热,再和这些人走这么近,他到时怕真的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杨寒衣道:“我对你没兴趣。你有什么事,等我夫君醒来,你和他说。我现在去煎药。”
金山笑笑,给杨寒衣让了路。杨寒衣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金山对着杨寒衣离去的方向,微微颔首,右手握拳抵上左肩,躬身一礼,轻声道:“多谢你,远方的客人,你是塞北狼族女王的恩人。我的恩人。”
杨寒衣熬了药,煮了吃的,烧了一锅水,待到晌午,风雪小了,给樊默言喂药,樊默言吞咽下去,不到半刻钟,吐了一床的黑血,染了杨寒衣一身。
如此这样,樊默言的那口气算是稳住了,就是身上一直出汗,粘滑的厉害。屋中血腥气,药草味,饭菜香味混合在一起,叫人心里闷。
杨寒衣把熏香炉子搬进来,屋中好闻了不少。又把吃食煨在水中,屋中收拾一番,就着屋中的木桶将烧开的水提了进来,上的满满的。
樊默言躺在床上,被罩上还染着血,怪呛人,杨寒衣扶起他,说:“默言,你还好么?”
樊默言手指微动。杨寒衣将他抱他浴桶边,轻轻将人放了下去,樊默言个子高,坐进水桶瞬间,‘哗’的一声水响,溅了杨寒衣一身。
杨寒衣笑笑,道:“你看你,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我这样放你下去,你还溅我一身水,这身青色衣衫是我们新婚时你给送的,现在染了血,脏兮兮的,后面你赔。”
樊默言眼皮微动,杨寒衣将樊默言轻轻转了身,樊默言闭着双眼,怏怏的靠在浴桶边缘。杨寒衣拿着巾帕给他擦洗,捋顺他的头发到脑后,看着樊默言的脸。
“你这脸上疼么?”杨寒衣哽咽道:“章大夫给的药还有,伤口到时结痂了,你给涂一些。实在不行,我回漯河村找我娘要一些,你这脸不能毁了。”
樊默言肩膀微动,手颤颤从水中拿出,抖抖停停,按在杨寒衣手背上,再也不动了。
杨寒衣反手握住,笑道:“默言,你早些好起来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樊默言手指微动。杨寒衣道:“你现在身体虚,别说话,等你好了,你说多少,我都听着。嘿嘿……你听到没?”
樊默言吁出一口气,歪在浴桶边,不动了。
杨寒衣心里高兴,樊默言扎了针,排了寒气,喝了药,吐了积血,应该无事,后面就是好好调养,七天后定会吉人天相。
老天爷还是好心的,好人自当有好报。
樊默言身上都是伤痕,看的人心惊。杨寒衣本想和樊默言多说一会话,但想着他现在这样,有很多东西也问不出来了,只得暂时放一放,等着他好起来。
门外有人敲门,杨寒衣给樊默言拿了衣衫遮盖,起身开门,金山站在门口,道:“这是大夫让我去买的衣衫,你给他换上。”
杨寒衣感觉金山无形中对他们没有恶意,只是金山赤|裸|裸看樊默言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不爽,那种眼神带着挑衅,占有,还有……具体什么杨寒衣说不清楚。他不了解回韩人,更不明白回韩人怎么会想着帮樊默言,帮他们?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牵扯?
“多谢。”杨寒衣接过衣衫,欲关门。
金山往里头探头,见得里面情境,说:“要帮忙么?”
杨寒衣道:“不用,我能行。你先去忙吧。”
金山站定不走,在杨寒衣身上扫扫,道:“你确定你这个样子抱的动他,能给他穿衣,不弄疼他?”
杨寒衣上下回看自己,青色长衫上全是血,血迹干涸,红一块,青一块的,脏污不堪。最重要的是这两天神思高度紧绷,伺候樊默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事不经过他人之手,身体的确有些吃不消。可是金山的眼中藏着一股子什么东西,杨寒衣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让他不舒服。
杨寒衣说:“金山兄好意,寒衣代夫君心领。这事我来吧。”
金山挤进来,说:“我不放心他。”
不放心?杨寒衣有些懵,什么情况,樊默言和这个金山认识?这话还能这样说?杨寒衣没好气道:“我夫君我会好生照顾,不劳金山兄担忧。待默言好了,你们有话再说不迟。”
金山得寸进尺,往门中挤,道:“他还好么?”
杨寒衣很想说,这是我夫君,你一个外人来帮什么,但想着自己这身体已经虚困到极致,要是过度虚耗精气神,樊默言还没好,他先倒了,这说好成家生娃的话都是假的,不做数。本想拒绝的心,淡然了,樊默言是成了亲的,金山再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明目张胆到挖自己墙角。
看目前这样还不能随便下定论,萍水相逢一路人,还对樊默言这么上心,知道他手中的羊脂白玉,这人一定很了解樊默言,非恩即仇!
杨寒衣道:“你进来吧,我一个人还真没力气抬他。”
金山进的屋中,当即朝着浴桶边缘跪下,“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杨寒衣转身,定在原地,被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一进来就是这么大的礼?
金山也不管杨寒衣怎么看,只说:“愣什么,给他穿衣啊。”
“哦。”杨寒衣木木应答,木着步子去了木桶边,神思还在金山刚才的行为上。
杨寒衣将衣服给金山,继而把湿漉漉的樊默言从水中捞起来,放到床榻上,亲手给他穿衬衣衬裤,再套了虎皮袄子,下身穿了虎皮短裙,把床上脏被罩被单换了,让樊默言躺着。
金山识趣,扯下樊默言用过的被单被罩,扔了。
收拾好樊默言,整理好屋子,杨寒衣忍不住扶额,长吁一口气,一切算是半成功。
樊默言的头发还是湿的,脸上终于不再是灰白青色,和杨寒衣相比,皮肤黑一些,糙一些,以前还很壮实的人,现在瘦的厉害,刚毅的侧脸,依旧散发着迷人的弧度,侧脸上的那道疤,还是那么醒目,想来是这次被官府抓住,严刑拷打的。
好好的一个男人,被这道伤弄的失了英俊!
樊默言闭着眼,剑眉如旧,很漂亮,鼻梁高挺。杨寒衣也不管金山怎么看,躬身趴向樊默言胸口,听心跳,这次那里有了微弱的跳动。
还活着,真的活着!
杨寒衣道:“默言。”
樊默言眼皮动动,睫毛微颤,嘴唇轻启,却说不出来话。
杨寒衣从怀中取出碎掉的玉,俯身系在樊默言脖间,说:“这玉本来就是你的,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遭这么多罪。现在羊脂白玉碎了,我就着还有穿绳的那端给你系上。玉佩通灵的,你以后肯定没事。”
金山见得羊脂白玉,激动道:“你拿的是羊脂白玉?”
杨寒衣愣愣看他,点头嗯了一声。
金山抑制激动,道:“你能把碎掉的玉给我看看吗?”
杨寒衣犹豫,说:“这是默言护身符,是他亲娘给他留的,你……”
金山道:“我只是看看,看看,一会就给你。”
杨寒衣压制心下狐疑,将剩下的碎玉递过去。金山双眼冒光,拿着玉佩像是见到了旷世珍宝,眼珠子久久不放下,翻了看,看了翻,嘴里一直呢喃着:“是她,是她,真的是她。竟然是她,果然是她,原来是她。老天有眼,让我找到羊脂白玉。”
杨寒衣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金山拿着残玉,指着上面的花纹给杨寒衣看,说:“看到了吗?这玉上的花纹不是一般的花纹,是狼图腾,图腾中间开了一朵花,这花是彼岸花,彼岸花的花瓣上有一个月牙,这反面是一只犬,犬的爪子上是一只骨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杨寒衣好奇看他,嗫嚅道。
“狼族的印记是狼图腾,你再想想彼岸花,月亮,犬,骨头。”金山。
杨寒衣定定看着金山,脑中闪过很多东西,许斐然的话出现在脑中:彼岸花沙族,回韩人崇拜骨头,楼国偏爱月牙……这不是五族的部族象征吗?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玉上,难道这玉是五族一切做的,还是?
杨寒衣道:“你想说什么?”
金山笑了,道:“你还不知道你家夫君到底是什么人?”
杨寒衣道:“他是狼族人,我知道。”
“呵呵。”金山道:“不。”
杨寒衣吃惊:“还有?”
金山道:“你先给他喂食,等他好了我再说给你听。”
杨寒衣伸手,说:“你要看也看了,把玉还我。”
金山把玉给杨寒衣,又看了杨寒衣一眼,凝看樊默言两眼,出了门。
杨寒衣把热好的吃食端出来,扶着樊默言,给他喂食,樊默言已经能吃下流食,杨寒衣又是一番精神耗费,总算把粥喂了下去。
吃过粥,杨寒衣简直累瘫,眼皮一直打架,没个消停,外面风雪大,看样子出去消遣怕是不能了,便去刘大夫书房拿了几本书,就着还有的记忆,看了起来。
樊默言时不时低咳几声,杨寒衣忙丢下书,樊默言的脸色终于是正常人应有的色泽了,他的皮肤自然没有杨寒衣好,手筋被挑断,手腕上缠着伤布,咳嗽时捂着嘴,血染红了白纱。
杨寒衣给他顺气,不放心他,索性坐在床头,借着烛光边看书顺带给樊默言顺气,担忧他有个好歹,精神劲都用了过来。
和樊默言在一起这么久,杨寒衣无形中习惯了樊默言的一切,和刘氏互怼,对他的照顾。刚和樊默言在一切时,他身体极度虚,樊默言在家每顿给他做饭,洗衣服,给他打猎,晚上回来帮他洗脚,铺床,不让他操一份心。
在樊默言落难时,他力量极微,帮不上大忙,樊默言不顾自己生死,给他和离书,为他未来着想。
他一直都是被爱的那一个,樊默言从不说他自己要什么,甚至在白氏煽风点火他和许斐然之间有个不清不楚时,樊默言直接无条件相信。
这样的樊默言只有一个。
杨寒衣摸着樊默言额头,说:“默言,曾经你护着我,现在该我护着你。就算你为奴身份卑微,杨寒衣就是杨寒衣,跟着你,一直跟着你。”
樊默言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杨寒衣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头继续看书。
早先忙前忙后,乍一放松下来,神思有些不受控制,屋中温暖,身本疲惫,两样冲击。书掉在了地上,杨寒衣栽在樊默言身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深,杨寒衣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连晚饭都没吃。
外头有光线照进,小雪初霁。
杨寒衣迷糊察觉到身上暖暖的,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箍着他,脸埋首在一个熟悉的胸膛处,那是他习惯的不能再习惯的温度,再睁眼时,看到樊默言苍白的唇,没有精神的眼。
樊默言微微一笑,与杨寒衣对视。
“默言!”杨寒衣喜道:“你醒了,你没事了吧?”
樊默言亲他额头一下,虚弱笑笑,脸上还是惨白。
杨寒衣跳起来,道:“我去给你做吃的。”
樊默言拉着杨寒衣手,喘道:“等等。”
杨寒衣坐在床边穿鞋,转头看他,说:“你说。”
樊默言沉默半晌,杨寒衣预感不好,盯着樊默言的眼睛,樊默言慢慢从桌边拿过一个盒子,递过来。杨寒衣忐忑,迟迟不接。樊默言轻唤道:“寒衣……”
杨寒衣眼眶发红,看着他,说:“这是……”
樊默言不语,只将东西先前递一份,面上看不出悲喜。杨寒衣深吸一口气,接过,只见盒中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拆开,轻扫。
上书内容登时让杨寒衣愣在当场。
“寒衣……”樊默言轻唤他。“你答应了吧。”
杨寒衣呵呵冷笑,提起纸张,失笑道:“这是第二次了,樊默言!我争那么多,争来这么个结果!”
樊默言沉默了,闭目静养,似是累及。
那纸张醒目的两字好生戳眼睛——和离!
杨寒衣再问:“你还是要和我和离?默言,你想好了,真要和我和离?”
樊默言闭眼,良久,点点头,说:“寒衣,我不想累你。”
杨寒衣望向房梁,无语凝噎,他救回来的人,相信的人,生死边缘徘徊的人,舍不得,心心念念想组合成家的人,最后醒来给他的一个结果是——和离!
真是好笑!
杨寒衣忽然觉得很累,神思一下抽空,连个奔头都没有,他在这个世界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连个可以信任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真正的浮萍漂泊,无根无依。
二狗死了,杨家父母苛待他,樊家已经分家断亲,回不去了,樊默言现在要和他和离……
杨寒衣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似是在笑自己的傻,也好似在笑世道无情。樊默言无声望着他笑,杨寒衣笑声戛然而止,空中一道血线划过,‘咚’的一声,杨寒衣怒极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人直直栽倒在地上!
樊默言:“寒衣!”
屋外,雪停了,阳光照进来,洒在杨寒衣身上,为两人披上一层轻纱。
杨寒衣手中的另一块碎玉滚落出来,阳光照在玉上。
玉佩忽的红光一炸!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爱国诗人陆游绝笔《示儿》
为我的断更抱歉,对不起。
一万一,补断更。
谢谢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