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那个我也是才来,对你们不了解。”杨寒衣拿起账簿,装模作样的抖了抖,扫扫门槛,一屁股坐下,说:“你们把你们的情况都说说看,我心里好有个底。”
前院院子中的租户早就想看看杨寒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要是个软和性子,哭惨苦肉计的来一遭,租子可以少交点,要是个厉害的就顺毛着来,租户见杨寒衣只拉拉坐在地上,心中明了,这是个能吃苦,不讲虚规矩的,当即乖顺的走到杨寒衣面前,说:“见过大少奶奶。”
杨寒衣翻账簿的手一顿,眉头拧巴,樊默言在屋中吃饭,冷不防道:“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叫杨小公子。”
租户忙忙躬身,道:“见过小公子。”
杨寒衣眉头舒展开来,说:“行了,别揪着这些规矩了,你们都说说情况吧,我呢,也好合计合计后面大家怎么过。”
“禀小公子。”一租户上前,躬身道:“小的名叫古四。”
杨寒衣点点头,挨着看站在面前的五家租户,都是些汉子,历经沧桑,粗布衣衫,木讷讷的,也是苦命人。
这个叫古四的是个中年四十好几的汉子,左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农户,右边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中年汉子,汉子边上则是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少年,有些瘦,模样倒有些清秀。
杨寒衣留了神,看他眼角,那少年眼角留着一缕发丝,眼眸低垂,发丝遮住眼角,叫人看不真切,杨寒衣却依稀看见那潜在发丝下的泪痣。
这哥儿竟然也是租户?!不会吧,天照国什么时候哥儿也要下地了?
古四是个有眼力劲的,当即给杨寒衣介绍了四人,少年农户叫朱大义,中年汉子叫黄得全,泪痣的哥儿叫秦怀玉,还有一个租户李大柱,下地时被踩到了冬蛇,中了蛇毒,现在在屋中养着,将将捡回一条命,大伤在身来不了。
杨寒衣点点头,也不责怪。
租户见杨寒衣没有责怪,有些不敢贸然开口,沉默静立在他对面。
杨寒衣说:“李叔现在好些没?家里租的地还在种么?”
“都是可苦命人啊。”古四说:“你李叔家里现在快没米下锅了,家里的孩子张嘴都要吃的,这地啊,不好种啊。”
黄得全也说:“小公子,我们苦啊,你李叔腿被冬蛇咬了,刚刚能动,就歪着去地里照看去了,这老天爷不给活路,不是旱灾就是雪灾啊。”
朱大义跟着帮腔,说:“小公子,你行行好吧,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我们都是些没有手艺老实人,朝廷征税收的重,收成交税后,都不够吃了。”
三人相互交换眼色,只有秦怀玉站定最边上,身子挺的直直的,低垂眼眸,双手垂在身侧,双拳紧握,不置一话。众人看了眼秦怀玉,秦怀玉睨他们一眼,兀自垂了眼睑,众人识趣,皆安静不语。
杨寒衣刚开始有些没招架住,愣了片刻,想了一会就反应过来了,这种倒酸水求同情的招数杨秦氏用的最多,那时官差来家里收税,杨秦氏就是这样说,那声声诉,声声哑,哭的好不可怜的模样,的确是惹来了征税兵大哥的心软,一般上交粮食都少给两斤,留着家里煮米汤水。
杨寒衣以前没见过那种作态,第一次见到杨秦氏的做法,呆了良久,后来终于明白一句话: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精,只看你想不想演。
再看这些人才知道,先前都是樊家派人来收租子,又是刘氏的人,现在樊默言作为大少爷,杨寒衣作为樊夫人亲自来了,这群租户都动心思了,这是在给他一个下马威,苦肉一起上演,求一个不长租子的承诺罢了,有了他不长租的承诺,明年存的多了,日子才好过点。
“那个……”杨寒衣翻翻账簿,说:“我看了你们每年交的租子,知道你们的困难,这个租子啊现在不涨,你们放心。”
一语出,也没个人搭话。
“怎么了?”杨寒衣疑惑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确说了不长租子,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租户忙忙道:“谢过小公子,不过——”
杨寒衣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自己本是农家人,饭都吃不起,如今好容易在樊默言的帮助下好点了,怎么能苛待别人呢?只是……杨寒衣说:“这租子我不长,可还有一些要求。”
怎料那古四提前开口,说:“小公子,小的们今天过来,一是给小公子交接账簿地契,二来是辞工的。”
杨寒衣又是一愣,这些租户有长期租户,短期租户,分为长工,短工,如今竟要辞工不干了,这是何意?
樊默言吃完饭,端着那支杨寒衣用过的破碗出来,站在杨寒衣旁边。
杨寒衣底气足了些,说:“你们是说你们要辞工,从此以后不种碧波山庄的地了?”
古四是个有话语权的,好似和那些租户私下商议好了一样,说:“这山啊,都是荒山,光是开点荒地出来,累死了好几头母牛啊,可怜我那母牛跟着我们一家十多年啊,活活累死在地里。这只有累死的牛,没有更不坏的地啊。牛没了,家里日子就更艰难了,哪能养家糊口呢?我和我媳妇商量好了,去太湖边上打点鱼给大户人家供应,倒也能活下去。”
“是啊,小公子。”黄得全说:“我也得走了,我这上面还有两个父母要养,小儿子现在要下学堂,小姑娘我还估摸着让他学点绣功,这银子花销实在大啊。地种的家人养不活,我计划着去苏州镇上太湖码头上搬卸货物,哪里一天能给十五个铜板呢,这样下去,家里人都能活下去了。”
朱大义也道:“我们也是抱歉,在小公子才来就走,愧对小公子大义。在这种地五年多,这地怎么种怎么荒,一锄头下去都是些石头,洋镐都铲断了,地也没种好。你朱大哥准备出去当个兵,谋个差事,带着老母亲去帝都看看。”
杨寒衣明白了,这是一个个来套路他的啊,一人带头,其余扇风及时,马上风吹火燎原,很好很好,这个下马威来的好……
杨寒衣睨一眼秦怀玉,说:“你是不是要说你也要走?”
秦怀玉:“???!”
杨寒衣自言自语道:“他们各有各的难处,你也有吧。不管你是怎么来种地的,这由头估摸着也差不离,什么年少家穷,养不起兄弟,葬不起父母,再者家里嫌哥儿不值钱,没力气种地,当时赔钱货给卖了,又或者……你是逃到这的?等着种点地,赚点路费,到时去找情郎,我说的对与不对?”
杨寒衣涛涛不绝一丢,丝毫没看到秦怀玉脸色变化,那感觉像猜中了人家的看法,得意极了。
秦怀玉一身天蓝色衣衫,脸庞甚是清秀,眉眼自带一股子风流,两缕发丝垂在眼前,多了一分飘逸之感。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种地的,倒有些像……像个书生?
只是,书生种地?这这……
杨寒衣很是得意说中秦怀玉想法,却听秦怀玉双手作揖向前,说:“公子却是错意在下了,我自会留在这里。公子大可放心。”
杨寒衣:“!!……!!”啪啪打脸,脸真疼啊。
“那个……那个……”杨寒衣坐起来,随手再翻几页书,清清嗓子,正色道:“这个倒是我的不是,既然……既然你不走就好好留在庄子上,后面我在和你好好说说租子的事。”
秦怀玉道:“公子客气,是怀玉福气。我既答应公子留下,此时是否没了我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杨寒衣点头,说:“慢着,我这还有一事,秦兄等等。”
众租户面面相看,古四说:“小公子,这事既然和秦怀玉有关,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走了。现在边境战事吃紧,要是打过长江,我们这地种着还不如棺材本呢,乘着能走就攒些银子去帝都吧。我们啊,年纪越来越大,怕是种不了几年地了。”
杨寒衣听罢,心下堵的厉害,丝毫没有想到来这第一难,租户不种地了。庄子破的,地是荒的,人心不凝,现在要走,最基本的租户都不愿种地,要去城里玩,要是这租户都走了,这荒山野岭的就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半残半废,生存都是艰难。
杨寒衣苦笑一声,说:“老天爷就这么不给脸么?连口粮都不留?”
众人沉默,杨寒衣知道这些人的心思,租户要走要么是福利待遇不好,在这种地受了委屈,要么是钱没给够,银子给少了,没了种地的动力。走吧就走吧,自己一来就给这一出,当他好欺负呢,他就不信还找不到几个可以种地的人。
杨寒衣懒的挽留打嘴巴官司,当即道:“你们都是这里的老租户了,不管怎么样,能来碧波山庄种地,守着这里多年,寒衣代樊家感激不尽。我呢……也不强留你们,不过既然要走还是拿些东西吧。你们先等等。”
杨寒衣进的里屋,找着板车上的存活,从箱子里拿了些小额银票,装在锦囊中,一个锦囊十两面额的银票,出来挨个给了三个农户,又给秦怀玉一些书,字画,笔墨纸砚,碎银子,说:“账本地契我也大致看过,知道你们要走,你们年长我,于礼我当叫声叔,年岁都比我大,最少种地的有三年,最多的有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庄子都靠你们撑着。我杨寒衣在此谢过各位的大恩,让我和默言来此还有容身之地。这些银票没多少,你们拿着,后面五年的生活,平淡些算是有保障了。要觉得我杨寒衣还行,随时回来,碧波山庄等着你们。”
三租户甚是吃惊,秦怀玉愣在当场,蓝袖一垂,双手伸手,杨寒衣细看秦怀玉手指,见他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脸色眉眼文白秀气,哪里是种地人的手,那中指上的茧怕是常年习字所得,心中明了一些,这秦怀玉只怕也是个有抱负的,估摸着是哥儿的身份阻了仕途,家中不同意,才搬到这碧波山庄,学陶渊明过世外生活,种几亩薄田,看水流无声,将东西送到秦怀玉手上,说:“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你拿去好好用,砚台是徽州的。”
秦怀玉吃惊抬头,嗫嚅道:“小公子你……你……怀玉不值得你这样。”
杨寒衣不甚明白秦怀玉,只是作为一个哥儿,当下社会地下的哥儿,能帮一把自己的同胞就帮一把吧,有大志者不能埋没了。当即拍拍他肩,说:“别客气,这山里风冷,我看你穿的少,你还是早些回去,后面我空闲下来,自会寻你。”
秦怀玉眼有感动,咬了咬唇,抱着东西,躬身一礼,走了。
杨寒衣将东西给其他三位租户,古四最先接了锦囊,朝杨寒衣拱手,说:“谢公子大恩。”
杨寒衣站起来,摆摆手,示意不要客套,要走就别墨迹。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待人完全离去,樊默言一手砸了碗,站在杨寒衣身边,杨寒衣转身,看着樊默言,春风吹过,扬起杨寒衣的发,温柔了樊默言的眼波。
杨寒衣走近樊默言,伸手环住樊默言的腰,埋首在他胸口,深深吸一口气,樊默言手指搓了搓,于杨寒衣身后,缓缓抬手,箍着他的腰身。
破败的山庄院子中,碎瓦残片,枯燥丛生,风声凄凉。樊默言紧紧抱着杨寒衣,两人相依相偎,身影和身后的灰色砖瓦墙融为一体。
良久,良久,杨寒衣才开口道:“默言,我很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此刻除了你,我什么都没了。”
樊默言拍拍他后背,用力的臂膀将杨寒衣搂的更紧。
杨寒衣说:“默言,就这样,就这样,我们一直不分开好不好?”
樊默言沉默,杨寒衣听到樊默言激烈的心脏跳动声,一声声的敲打着心房,刺激着他的耳膜,却觉得无比踏实。
杨寒衣又说:“你看我现在越来越依恋你,如果真的离开了你,我想我会发疯!”
樊默言凝定杨寒衣漂亮的双眼,与他不安的问话中,轻轻低头,吻在他额头,杨寒衣闭眼,感觉心脏那里急速跳动,温暖心安从脚跟蔓延到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迷蒙沉醉中,耳边响起温柔的誓言——
你在哪,我在哪,跟你一辈子。
此时的杨寒衣丝毫没有料到,后来国破山河残时,再次失去樊默言,他是如何的狼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