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中午好生热闹,一行人吃饱喝足带着醉意扛着锄头铁锹去帮杨寒衣挖沟,一直忙到彩霞在天际缠绵之时才回来。杨寒衣早先说过吃喝住都是他管了,山上的住户也想杨寒衣好,古四婆娘不怕幸苦,又来帮杨寒衣庄子上的人做饭,这份朴实帮助情谊倒让杨寒衣心里多了份感激之情,又忽然想到了曾经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时,二弟妹那份朴实来。
兵匪们有了吃的,自是不会闹腾,白天杨寒衣又让他们选了住的地方,更是不会闹腾。兵汉子们不比女儿家,带点换洗衣衫,打个地铺,水井里提点水梳洗,睡觉的地算是安排好了。
杨寒衣心里开心,离自己变好的路更近了一步,当晚也没什么睡意,举着蜡烛看些策论书画,周边厢房还有些鼾声,杨寒衣有点不敢想,梅客居还没完全修好,竟能住下五六十人,若是梅客居完全修好,想是百人住下也是有可能的,可见当年的林逋大人是个会生活的人,一片梅林,一群仙鹤,居住山间,优哉游哉。
白卿带来的兵汉子土匪军黑压压一层,成功惊动了昆山和太湖周边的村民,尤其是昆山地区的人。杨寒衣经常去镇上采买,一来二去,口口相传,便都知道这条沟是要解决碧波山庄的用水问题,下面还有无数条小沟,通向太湖昆山各地,一旦碧波山庄的用水解决,借着地势高,向周边分散流动,只要是在碧波山庄周边的农户都能受益。
这事要是真能做成,那才是真正的解决水利问题,造福万民。昆山村的人也算有点意识,知道当初截了碧波山庄的水这事不地道,如今见杨寒衣不计前嫌这般造化,村长便带着众多朴实乡亲的心意来看杨寒衣,顺带送了一头猪,三十只羊,五十条菜花蛇,三十八只鸡,五十只鸭,冬笋三十斤,土鸡蛋一百五十斤,大白菜两百斤,当做对杨寒衣和兵匪们努力的回报。杨寒衣也不客气,送来的都收下了,权当给这些兵匪们的口粮。
碧波山庄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都是些耿直仗义的汉子,里里外外都是帮他忙活的,看到杨寒衣不是喊他就是冲他笑,还有些憨货像没见过美人似的,傻呆呆盯着杨寒衣看,杨寒衣总忍不住唤那些人呆子,却也觉得有这么多人,真的好,他和樊默言不用再是孤孤单单的,那种异世温暖叫杨寒衣有些沉迷,心里想待山庄发展起来,他大业有成,一定要把娇娇接回来,再生几个孩子,到时青山绿水,梅香阵阵,儿女绕膝,共享天伦才是真的美事。
七日后,主沟已经挖了一大半,杨寒衣估算着再过五天便能挖到太湖边上了,这主沟挖的快,刘不得便得意起来,笑哈哈说:“小公子,你不晓得呦,那长城都是兄弟们挖的哈,挖完那长城,那长城上的石头都是兄弟们抬着搬上去的,你瞄哈子,长城都用了千百年了,你这沟,不是我说,保管你百年冒的问题。”
杨寒衣嘴皮子可利索,来这世界早已经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奉承话,和这些兵匪们混的像亲兄弟似的,都是粗人,说话耿直,高兴了就勾肩搭背,当即搂住刘不得的肩,说:“不管多少年,等我把我这辈子活过去就成,后面的我懒的想,留给后人吧。”
刘不得豪爽道:“七十年之内,只要兄弟活着,你那条沟坏了,不通畅了,一声唤,兄弟二话不说,拖着老骨头也给你整好。”
杨寒衣在旁边帮刘不得捡土,刘不得一把接过杨寒衣手中的铲子,说:“你做这些做什么,都是粗人的活计,小公子旁边歇息,这里有我呢。”
杨寒衣微微一笑,说:“不打紧,成日闲在屋中,人都快废了,活动活动筋骨当锻炼了。”
刘不得刚待说话,朱大义山上一声喊,说是有客来了。杨寒衣便让樊默言在这看着,自己回了梅客居。
走到梅客居门口,看到一匹马,马上没有明显标志,那马却是皮毛油光光,马脚钉了马掌,马鞍上有些明黄,杨寒衣心下一阵咯噔,明黄……该不会是赵子涵来了吧?
杨寒衣当初来庄子身上本就没多少银子,来这里开销也大,手上还有八十多两银子,正是愁钱的时候,心里正打算要不要把林逋留下来的画卖了,要么是把梅树挖几颗卖了,再者是把梅树下发现的酿酒法子给卖了,实在不行把羊脂白玉卖了……没想到子涵竟然来了,前段时间刚来信说没钱找他,现在……难道是心有灵犀,他没说,子涵知道他困难,来给他送钱了?
杨寒衣想见他,又有点不敢,上次见面是依偎的朋友,现在再见,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一个是普普通通的贫民,身份相隔,君臣之礼,这些让杨寒衣有些不敢和他走太近,走近内院,却是大哥杨寒羽,不是赵子涵。
杨寒衣心里石头落地,当即笑呵呵扑倒杨寒羽怀里,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寒羽正在观察杨寒衣茶桌上的茶具,杨寒衣过来,杨寒羽便张开怀抱,欢喜接过他,笑道:“肯定是来看看你这皮猴怎么翻天覆地?”
杨寒衣说:“大哥看到了没,我现在翻天称王了。”
杨寒羽呵呵笑,又问:“屋中怎么那么多兵匪汉子,我看了看他们,不是正经行伍出身的,你怎么和他们混到一块去了?”
杨寒衣说:“大哥还说,你家小弟在这鸟不拉屎的山里快活不下去了,再不整点幺蛾子出来,大哥以后怕是连小弟的羽毛都见不到。”
“你这皮猴。”杨寒衣将杨寒衣提溜在怀里,往床上丢去,痒痒他,说:“还是和以前皮,大哥走这几年没人管你,怕是要是飞天上去!”
杨寒衣怕痒,边求饶边说:“那是朋友帮忙叫来的,我准备解决碧波山庄的用水问题,挖沟又挖不动,便托人找些人来帮衬。”
“你小子长本事了。”杨寒羽说:“哥哥这么好本事的人你不用,你去找别人。帮你兄弟省事呢。”
“呵呵呵……”杨寒衣笑呵呵的,在床上滚来滚去,道:“哥……哥……你停下,痒痒痒……我也是来不及,你不是回家看三弟四弟五弟去了嘛,我寻思总不能麻烦你来回跑,你手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哪能要你担心。”
“你小子和哥哥见外呢!”杨寒羽松手,杨寒衣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杨寒羽笑看着他,杨寒衣笑呵呵的去抱杨寒羽的胳膊,杨寒羽拉着他去茶桌边坐下,说:“有什么困难给哥说,兄弟虽说没什么本事,但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兄弟受委屈。当初我去军中,把你丢下,家中所有都在你身上,你受了不少苦,兄弟自责啊。你本就和其他兄弟不同,是兄弟没护好你,害得你家不是家,四处漂泊。”
杨寒衣笑了笑,往杨寒羽怀中蹭去,说:“哥,都过去了,我们不说那些不开心的。我现在很好,你看……”
杨寒衣手指向外面的泥瓦匠,说:“等我梅客居修好,碧波山庄的水解决了,以后种地好好生活,肯定不会差,你要相信我。”
杨寒羽摸了摸杨寒衣的头,心中微叹一口气,说:“兄弟信你。信你就是。不过……”
“我看你这个工程浩大,人手够不够哩?”
桌上有茶,泛着冷,炉子未热。杨寒衣从杨寒羽怀中出来,倒腾起茶具来,说:“怕是不够……目前挖沟的人是四十多,后面还要运大石头,从蜀中采购竹子,山上有七千多亩地,基本都是荒地,要开出来,现在的人远远不够。”
杨寒羽沉思,杨寒衣接着说:“你怕是不晓得你弟弟我计划大着呢。”
杨寒羽来兴趣,说:“你小子有什么鬼点子,说来哥哥瞧瞧。”
杨寒衣给炉子升了温,洗了茶具,说:“你不晓得罢。我和默言有一个女儿,是默言前妻生的,那孩子生的可爱,我很是喜欢。”
杨寒羽左右看了看,说:“我来这两次,都没看到女娃,女娃人呢?”
杨寒衣叹气,说:“不在庄子里。当初救了个犬蛮奴隶,在雁门关放他回去,孩子和犬蛮人去了塞北。”
杨寒羽说:“你就放心?”
杨寒衣说:“孩子小,在樊家受了刺激,自闭的厉害。我想着送去塞北,塞北民风开化,不像中垣束缚多,女娃也自在些。”
杨寒羽点点头,杨寒衣又说:“这山上的地都要挖出来,我想给女娃修一个梅林小院,再挖一条小溪,让她看看真正的‘院中桃花随流水’,再种点牡丹,栽几片桃林,种些棉花,再种些芍药蔷薇,给孩子做胭脂,若是有多的,拿去镇上卖给妇人们。”
“好主意!”杨寒羽赞叹。
杨寒衣笑了笑,心里更深的计划没说,他想修别墅,建避暑山庄,玩赏胜地,给杨寒羽说想来也是似懂非懂。
杨寒羽说:“你就是不把我当亲哥,有什么和哥哥说一声,哪里这么麻烦?”
杨寒衣递过一杯茶,说:“我今天不是都说了嘛。哥,你喝茶。”
杨寒羽接过茶,说:“你规划好了这事好办,我这次本来就是休假,等我回帝都拿了文书,叫苏州驻办司,防城骑兵来一趟,再给你拨一些人。”
杨寒衣道:“不太好吧,他们都有公职在身。”
杨寒羽挥挥手,道:“无妨,都是小事。你要是不满意,我把手下禁军给你拨些来。”
“别!”杨寒衣忙忙道:“哥,你可别,我还想多活几年,禁军那是天子的人,我可不敢使唤。”
“哈哈哈。你啊。”杨寒羽道:“既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到时叫人过来,把你山上的地啊,要运的竹子啊,石头花种小溪什么的,一并解决了。省得你愁白了头。”
“啊啊啊……哥哥就是哥哥,哈哈哈,我有哥哥,你们没有!”(我打王|者|荣|耀用百里玄策入魔了)
杨寒衣简直乐死,哥哥这一波,加上白卿带来的一波,两拨人,碧波山庄要不了两个月就能开出来种上东西,秋天能小收一波,冬天就不用怕了,存点种子,明年就会更好。想着碧波山庄马上就要走上正轨,杨寒衣可是感激他哥来的及时,当时也是忙昏了头,竟然忘了亲哥这边,活该在那愁。杨寒衣当即抱住杨寒羽胳膊,在他怀里打滚起来。
杨寒羽被他蹭,哈哈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狗似的性子。”
杨寒衣笑呵呵的说:“哥哥疼我,哥哥最疼我了。寒衣开心,很开心。”
杨寒羽:“开心就成。不过……”
杨寒衣抬眼:“怎么?”
杨寒羽沉思了一会,杨寒衣预感他有事说,也不催他,起身倒腾手中的茶具,将茶水煮的扑腾响。
杨寒羽抬头,说:“茶水滚了。”
杨寒衣这才将沸腾的茶水倒出来,却听杨寒羽低低说:“爹娘想你了,你自从嫁人回门,都没再回去过。”
杨寒衣不想提杨家父母的事,当初要不是杨秦氏极度偏心,他也不会穿过来就被活活饿死,那六年中无数的冷眼冷漠,做不完的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困苦磋磨的他现在身子虚空至极,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却只有杨秦氏把他当贱|货,召之即来,挥之即起,关心寥寥无几。杨寒衣有时候真的怀疑他是不是杨秦氏的亲儿子,就因为他是个哥儿,就要顾着汉子娃,不要他,他的命难道不是命?
说起杨家父母,杨寒衣心中是有怨的,他做不到以德报怨。杨寒衣脸上情绪变化不停,杨寒羽捏了捏杨寒衣肩膀,说:“你自己说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娘还是想你的,他们也知道当初给你说个傻子夫君是他们不地道,可弟弟妹妹都要活啊。”
“弟弟妹妹要活就要把我卖了吗?”杨寒衣一股火气窜上来,说:“弟弟妹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哥,你不知道吗?七岁那年,如果不是你,不是你用自己的血喂我,现在的我就是人间一条孤魂。”
杨寒羽:“这……”
“战乱无情,饥荒无度,我理解。可你不知道我当时有绝望,我最敬重相信的父母,因为我神神叨叨,将我视为异类,村里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我每天做家中所有的活,可母亲依旧不待见我,就因为我眼角的泪痣,因为我是个哥儿,因为他觉得我生来就是赔大米的。不管什么时候他们从来没站在我的角度想过!”
“寒衣,你莫愤然。”杨寒羽握住杨寒衣的手,安抚道:“你别愤然,哥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放下心结,不要活的那么痛苦,如果你不愿回去那便罢了。”
“我忤逆他们被视作不孝,他们打骂我觉得是理所应当;十五岁那年,我想从军,哪怕在军中是个做饭的,我也觉得快活,那样我就不用饿肚子了,可他们觉得我这张脸会败坏杨家门楣。我在杨家走不得,户籍证明他们死活不放手,我不干活,没饭吃,我干了活,却从来都是一碗米汤水,我照顾弟弟妹妹,照顾得不好,也是我的错。哥,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杨家活的多累,我从始至终都是想吃饱,能知道米饭是什么样子。唯独看到米饭那次,是爹娘要把我嫁了。”
“好了,寒衣。是哥哥不对,哥哥不让你回去便是,你愿在山里自在就自在,那些不快活的事我们不想了。”杨寒羽给杨寒衣递茶,道:“莫伤怀了,是哥哥不对,哥哥不说回去的话就是。”
杨寒衣眼中酸涩涌动,哽咽道:“哥,如果不是你走时嘱托我照顾家里,多担待些,我定不会在杨家忍那三年。爹娘给我说了默言,我得知默言克妻时,万念俱灰。”
“寒衣,我们不说了,不说了,是哥哥没护好你,害你遭好些罪。”杨寒羽说:“也还好樊默言不像传言那般,我们应该庆幸。”
杨寒衣抬眼看他,低低道:“庆幸默言不像传言那般,如果默言真如传言那般克妻痴傻呢?我的后半生怎么办?我的命哥哥确定能第二次救回来?”
杨寒羽语塞,不知道怎么安慰杨寒衣,是啊,庆幸的是樊默言不像传言那样,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现在的杨寒衣哪里还在这里给他煮茶?
大抵是有的事不在自己身上,连安慰都随意侥幸了许多。
杨寒衣哂笑,“哥,你也说不出是吧。”
杨寒羽道:“寒衣,你要怨就怨哥。”
杨寒衣看着杨寒羽,想起当初的救命之恩,道:“寒衣会怨天,会怨地,会怨己,不论何时,不会怨大哥。”
杨寒羽动容,“寒衣……”
杨寒衣对杨寒羽笑,示意他安心。杨寒衣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给了他生命的人是眼前这个少年,是他先去战场,是他寄家书,也是他帮助自己,虽说他不是真正的杨寒衣,可眼前这个人对他从无二心。杨寒衣当初不愿第一时间找杨寒羽帮忙就是心中过不去,他欠了杨寒羽太多,救命之恩、兄弟之情、护全之力他或许要用一生来还。
“哥,我实话说,我可以听你的去当三殿下的文侍,可以上战场打仗,可以忍受在樊家的苦,接受别人不一样的目光,可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你或许不知道被自己最相信的亲人抛弃的那种感觉,我……我……一辈子不想体会第二次。”
“二弟。”杨寒羽哽咽,“这些年苦了你。”
杨寒衣摇头,将手中煮好的茶递过去。杨寒羽接过,杨寒衣道:“哥,杨家我就不去了,就当杨寒衣不孝,这事就翻过吧。你有空把三娃四娃五娃六妹接过来玩些日子,或者带去军中训上两年,我杨家子弟不能一辈子待山沟沟里。”
“成,不回去便不回去吧。我到时写信家中说明情况就是。”杨寒羽说:“三娃喜欢文,我送去宫中,四娃喜欢武,倒是可以去军中,五娃喜欢药材,我看他在家中成日挖各种杂草,也是怕是要游历江湖。”
杨寒衣笑笑,说:“他们喜欢什么便让他们做什么吧。你我因为家族大义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想几个兄弟妹妹也活的不自在。”
杨寒衣捏着茶杯沉思片刻,看不出喜悲,只听他低低说:“六妹是女子,以后嫁人,操劳一生,怕是难。”
杨寒衣想到了娇娇,心中只叹女子命苦,三从四德,各种规则,叫人头疼,遂说:“等六妹大些,送去军中吧,化成男儿身,那些规矩能免就免吧。”
“好。”杨寒羽嗯一声。
杨寒衣道:“哥哥有时间带我去帝都玩些日子。”
杨寒羽笑道:“那成,保证叫你看的眼花。那些好看的,热闹的,惊奇的,哥哥都带你看个遍。”
杨寒衣放下手中茶具,一把扑在杨寒羽怀中,嘴里嚷着:“还是我哥疼我,啊~有哥哥的感觉真是好啊。”
杨寒羽连连摇头,只叹杨寒衣孩子性情,说难过就难过,说笑就笑,一阵风似的。杨寒羽没看到杨寒衣在他怀中的苦笑,连带着那一抹无可奈何,在嘴边转瞬而逝。
杨寒衣何尝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或许,杨家父母的心结得随着时间才能解开。
可杨寒衣不知,他今日和杨寒羽商量将三娃六妹送进军中这个决定,他日后付出了多少代价。
有多少女子不愿意困在皇宫那个华丽的牢笼里,杨寒衣亲手将他最疼爱的妹妹推了出去,成全了赵子涵的帝王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