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寒衣躺在樊默言怀中,蹭着他的下巴,伸手勾出他脖间残碎的玉,手指摩挲,在那一刹那,忽然有种浓浓的依恋感,那种感情他也说不清楚,是对樊默言遭遇的同情,觉得樊默言很可怜,想给樊默言一个家,让樊默言有个归属,和他自在生活。
可是狼崽子属于群居物种,樊默言最终还是要回到塞北去和狼族部落生活在一起,落叶都要归根,遑论人?
杨寒衣蓦然发现,这样的男人,不应该用奴隶身份和他相处,更不应该为了他的未来而一辈子低人一等。在中垣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樊默言,将中垣这片土地当成自己的家,国奉为自己的国,十四岁时为国拼杀,忍受刘氏多年苛待压制,顾好兄弟间的关系。这样的人于长为孝,于国为忠,于弟为悌,于人为和。怎么看都应该是国之栋梁。
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仅仅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樊默言到底经受了什么,让他性情大变,这般沉默寡言。那十二个时辰中,二十二岁的樊默言该是怎么样被绑起来,皮鞭抽打,长刀砍杀,打磨掉他所有的坚韧,折磨的他再也反抗不得,真正的心如死灰。
真正的苦有可能还不是身上的,知道自己乃是中垣人人避之,唾弃的敌人,那种煎熬大概才会让一个人心里防线崩塌,比疼痛更诛心的是心死!
杨寒衣生于农家,爱玩爱闹,脾气一般是温和好相处,少年人的稚嫩还未脱,可折辱人的事从来不会做,他本身就是死后再生,借用着小寒衣的身体活到现在,能活着何其有幸?
母亲在那个世界教他温和平等待人,这世界上的人,生来不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使命也不同,有时候命中不如意大概是真的命中注定,人力无法转圜。
但作为人,一个合格的人,做事千万不能违背良心,忘了生命的可贵。人在风光时,不要忘了曾经帮助过的人。人在落魄时,得人帮助,要记着人家的大恩,有能力定要偿还。万万不能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对比自己更惨的人,能帮就帮,就当惜福,来世定会有好报。
犬蛮狼族二十年前友好,十年前开战后,战乱不停,但人在不同地域生活,都是各为其主,为了生存,陈年旧怨这样一年年积攒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中滋味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但把所有的恩怨仇恨加注在樊默言身上,到底还是有些有失偏颇公允了。
杨寒衣又将书翻到了中间部分,百叶谈又写,五族人弑杀骁勇,部落中文化奉行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天下大同,乃是治法。
“五族无万古长青,蛮化无日月之光。”只要进入中垣的人,不愿意脱离原本户籍的不加强化,愿意和中垣汉人的,中垣欣然接受,促进中垣和五族的友好。
杨寒衣怕冷,身体也不好,相比在漯河村是没那么虚了,可经历樊家分家那一系列大起大落事件,心口一口气一时半会没下去,精神过度损耗,还没养回来。在马车上窝憋着看四天书,白天鸡还未鸣人先起,夜里睡的比狗还晚,有时候遇不上落脚的地方,便睡在山坳避风处,吃点干粮,喝点泥水。
出门在外的人都是苦命人,有远去京城的游子,有做小生意的商贩,有的是保送押镖的,都是些下层民众,俱是寒门阶层。
樊默言不忍杨寒衣身体再受罪,行走赶路都是赶着好的给他安排,樊老爹分家时把家中资产,樊默言娘亲的嫁妆悉数给了他,被刘氏私吞的地契庄子银票皆从刘氏手中要了回来,足足百两银子,够两人在路上好吃好用一阵子了。
如此,樊默言便致力于给杨寒衣最好的一切,万不能委屈了他。那些行商的便在住店的一楼聚一聚,天南海北的人,互相不识,三五成群,海碗一拼,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笑谈天涯来客,皆是亲朋,闹至晚间,便挤在一起暖和着过了。
往北走,下江南,气候变化最考验人,杨寒衣计划着往北走,过秦岭,至延庆,随后过湖北,渡长江,到浙江江苏一带。
樊默言娘亲的庄子便是在江浙一区,的确是人杰地灵的好去处。秦岭靠北,陕西境内,冬日来的早,时间长,越是靠近秦岭,越是冷,待到要翻过秦岭山脉时,背山坳的地方竟下起了大雪,狂风暴雪,铺天盖地袭面而来,风声哀嚎像一个魔鬼,雪粉荡起积聚在天边宛如一团团白棉絮,把天铺了个茨实,那感觉倒真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格调。
“异乡的天外客,归家喽——”
“走西口,老河口哟,家乡的敬客茶来一碗喽——”
“山神老爷放行喽——”
行商带队的车夫皆裹紧头面,捂着口巾,围着长搭子,只露出两只眼睛,结冰的眉毛,对着周边雪地茫茫喊,驾马往前走。杨寒衣抱着樊默言,窝在马车中间,身上止不住的发冷,冷风也不留情,从缝里往马车中钻,刚燃好的炭火不多时便成了灰。
过了秦岭关口,又是几日行走,天气像个淘气的孩子般,晴的明媚耀眼,那架势活似百年大雪未下,天空澄澈透明,比许斐然的眼睛还要漂亮。出了秦岭关口,沿着常城走,常城山脚下竟是一片繁荣之景,矗立在繁荣之中的小镇便是塞北要镇——延庆。
延庆是边境是大的贸易基地,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往西边走,可至回族,波斯,古印度,往南走可达河南,湖北,湖南,苏州江南一区,向北走,便是草原狼族领地,再往北走,便是流放之地宁古塔。可以说延庆四通八达,连接东南西北的要塞,无论五族怎么攻打中垣,延庆都是繁荣不改,五族中垣也会避开此处。
不管是中垣人还是五族人,被追杀,犯事的来到这里,往城里躲去,五族和中垣有千军万马,也不会对延庆城动手,更不能随意在这里杀人。
原因无他,乃是百年前中垣五族划分领地时,五族先祖和中垣太|祖协定好的,而延庆也作为一个永久中立城,拒不参加任何战争,只繁荣经济,管顾商贸。
行至好去处,商队车夫头领看到希望,纷纷吆喝叫喊,杨寒衣抱着樊默言睡了一晚,樊默言纵使消瘦,身上还是温暖的醉人,杨寒衣没忍住多迷恋了会,竟将哈喇子流了樊默言一胸脯子,直到樊默言默默擦拭胸口惊动杨寒衣,杨寒衣才迷蒙睁眼,迷糊着眼朝外面看。只见延庆边城广袤无垠,一片辽阔繁荣,比漯河那山沟沟也不知出息多少。小镇周边被常城环住,外敌难入,内军难攻,真真是边陲小镇,世外桃源好去处。城中行人摩肩接踵,喊叫声此起彼伏。
遥远的延庆变成外端,巨大的湖泊像一个天蓝色的宝石,镶嵌在黄沙风雪中,牛羊成群,蜿蜒前来,来往无阻。
这就是延庆边城啊,真是好去处。杨寒衣心想,繁华程度可能和圣上住的京城差不多,漯河村往后再发展五十多年怕是也难及一二,这里的风情也不同别处,没有那些劳什子的破规矩,马车沿着草原下去,杨寒衣看了樊默言一眼,拿了件厚袍子,出去看许斐然。
樊默言以手斜支着胳膊,歪在马车窗边,漫不经心的看着塞北风景。杨寒衣看他两眼,撩开车帘子,坐到许斐然身边。许斐然穿着一件单褂,外面披了个破烂的袍子,专心驾着马车,脸上冻的发红,眉毛结冰,少年淡蓝色的眸子在白雪中真如碧水,好看的让人沉陷。
见杨寒衣出来,许斐然手上动作放慢,道:“外面冷,你身体经不起风。”
“不妨事。”杨寒衣缩缩脖子,拢着袖口,循着坐板坐下,递过袍子,说:“你穿上,别冻坏了,这天冷的很。”
许斐然头不带回,说:“你搭在我身上,我一会穿。”
杨寒衣搓手,说:“你快穿上吧,手都冻红了。”
许斐然手上动作顿住,眯眼看杨寒衣两眼,不说话了,余光扫过袍子,沉默半晌,拿着穿了。杨寒衣说:“这样才好,我知道你们塞北人不怕冷,可是你要是扛不住寒,怎么回家?”
“回家?”许斐然双眼微睁,道:“回哪里家?不是去江南?”
杨寒衣笑笑,不答这话,又问:“你来过延庆城吗?”
许斐然点头,重新赶车,不经意转头看杨寒衣,想是有话说。
杨寒衣坐在许斐然身边,顶着风雪往周边看,心想会不会遇上许斐然的族人,到时把许斐然带回犬蛮去,那样算是他真正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要是许斐然想逃跑,这里便是最好的地方,到时把许斐然的卖身契一烧,从此以后许斐然便不再为奴,真正一自由人,能找到自己的根。
许斐然心情好似开阔了些,眯眼笑笑,说:“这里我比较熟,我带你去看看。”
杨寒衣知道许斐然心情好,离开漯河,离开那些异样的眼光,如今即将离开中垣,心情怎么不好?
杨寒衣试探道:“你对这里很熟?有多熟,这和犬蛮近么?”
车队挨近城门,许斐然驾车速度放缓,话中隐隐欢愉,道:“这里和犬蛮还有些距离,我也不算对这里熟。犬蛮的人很热情,他们好客,最重要的是犬蛮人很忠诚,尤其是对自己有大恩的人,他们会用一辈子来报恩。回韩和犬蛮挨的近,都是知恩的部落。”
杨寒衣震惊了,这许斐然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话,在漯河村时逼着他说他都倒不出几颗豆子,现靠近延庆,毗邻五族后,竟是这么欢愉,那话中隐隐还有一丝自豪兴奋。
杨寒衣忽然想起宋之问的那句*‘近乡情更怯’*来,心里更加坚定要放许斐然走了。
包袱中有百叶谈的另一本书,《犬蛮卷志》,杨寒衣想起,撩了帘子,自顾进去拿了,又回到车前挨着许斐然坐下,顶着风雪,为华夏之崛起而奋斗。
许斐然面无表情,专心驾车。杨寒衣拿书拍他肩头,说:“看看,这是你们犬蛮的地志卷。”
许斐然眸光落定书上,片刻,挪开眸光,说:“这书是说犬蛮的?”
杨寒衣‘嗯’了一声,说:“我也不知道这书说的准不准,是百叶谈那匹夫写的,怕是有些胡扯的话。”
许斐然说:“你说来听听。”
杨寒衣问:“你认识字吗?”
许斐然点头,手腕动动,说:“认识。我们小时候会教化汉字,汉字在犬蛮是很神圣的字。犬蛮人也会信仰中垣一些文化。”
“信仰?”杨寒衣不懂,随手翻书,说:“你们信仰中垣什么?”
“三纲五常。”许斐然。“我们会有君臣父子。”
杨寒衣惊。这奴隶竟然识字,识字也就算了,还会汉字,如此也就罢了,还信仰中垣文化。杨寒衣忽然觉得许斐然像个迷。
许斐然曾经接受的教化到底是什么样的?能上学并有信仰的人一定不是平民,再看许斐然身形挺立,英姿飒飒,一举一动,怎么看都不似是奴隶,可许斐然为奴九年,这是无可逃脱的事实。
识字,有信仰,从小教化汉字,明白三纲五常,手上会功夫,拉弓射箭功夫惊人,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奴隶,那有可能是探子……或者是?!
杨寒衣恍然,想起十年前,那次大战,五族战败,送到中垣的有一批战俘。樊默言说的那些话在脑中回荡。
心下一跳,一个念头闪过,杨寒衣抑制不住吃惊,忙忙伸手捂嘴!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出自清·文康传奇话本《儿女英雄传》:“姐姐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近乡情更怯”出自唐·宋之问《渡汉江》原文: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