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寒衣醒来时,已快到晌午,桌上摆着饭,温水煨着。春光融融,鹅黄柳絮,鸟声啁啾,樊默言在整理行李,点置家当,杨寒文在吩咐两个小伙计烧水洒扫,一位年长的厨娘在厨房摘菜,一个丫头在旁边帮衬,别的学子门口乱糟糟的,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唯独杨寒衣这里厨房开了火,青烟缭缭,门口扫过后,一尘不染。
杨寒衣身上沉,倦意像潮水,一波一波侵蚀着他,胸口胃中还是不舒服,堵的厉害,樊默言拿了袖口点绣桃花的月白色拢纱长衫进来,杨寒文端着漱口用的牙石和水,等着杨寒衣起来。
阵仗颇大,外面几个学子探头探脑,对杨寒衣的身份越来越着迷——的确着迷,一个来帝都考试的举子,买了小厮丫头厨娘进翰林院伺候,还有幸得所有人服侍,这作派势头可不是一般人。
杨寒衣感觉到不对,说:“不用这么大阵仗。寒文你不用伺候我,你是我弟,哪能做这些事,传出去有损你解元身份。”
杨寒文笑道:“你是我嫡亲哥哥,弟弟伺候哥哥谁敢说道?兄友弟恭,尽显家国伦理,谁敢生口舌是非,胡乱造谣,我不饶他!”
杨寒衣道:“你也是举人,还是苏州解元,身份贵重着呢。做这样的事,后面他们少不得说你自降尊贵。”
杨寒文说:“哥啊,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是我哥,实实在在的哥,在我这里只有伦理,没有身份,没有身份又哪来的尊贵?”
杨寒衣说:“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指点。”
杨寒文说:“当初要不是二哥养我和寒武,又把我带到庄子,让我学着管家算账读书,还给我定了最好的夫子,哪里有现在的我?”
杨寒文知道他这弟弟恭敬和顺,重视兄弟伦理情谊,也知他素来倔强,认准的事死磕到底,心想也说不动他,由着他去了,转念一想,又嘱咐说:“在家里,我们私人时可以没上没下,在外面见了夫子大官不能这样,他们不会说你,却会说我懒散骄纵,那样不好。”
“好,听二哥的。”杨寒文笑着点头。
杨寒衣脚发软,撑着樊默言胳膊下榻,洗漱完后,三人坐在桌边。
“翰林院的食堂今天有什么?”杨寒衣问。
“窝窝头,酸萝卜,昨夜剩下的肉渣。”樊默言面无表情说。
“喂猪呢?就算来的人多也不能这样糟|践我们啊。”杨寒衣一听那玩意就胃中泛酸,说:“现在在这的都是国之栋梁,国之栋梁就吃这些?养绿萝好歹也给点干净的水,让他们长肥了再吸雾霾啊。”
樊默言给杨寒衣裹好披风,说:“你身体不比我们,我们知道你不吃馒头面食,特意出去买了莲藕汤,米饭,鸡蛋,土豆,猪蹄,还有糕点。”
杨寒衣大喜,食欲起来,抱着桌上的藕汤米饭出了房门,在走廊上找了个干净地坐着,一口一口喝着汤,杨寒文搬来一张小案几,于杨寒衣面前放着。
樊默言拿着鸡蛋,土豆,猪蹄,糕点在案几上一一摆开,杨寒文又搬了小炉子热着汤,一瓮莲藕排骨汤,又香又软,土豆切成片和肉丝炒在一起,金黄色泽直叫人食欲大振,鸡蛋切开对半规整放在碗中。
“都一起吃罢,今天太阳好,你们要多吃点,帝都这边长点藕不容易,能吃的藕找起来更难,你们肯定花了功夫。”三人坐下吃饭,杨寒衣说:“屋里怎么回事?”
杨寒文说:“屋子大了些,我找了两个信的过的小厮打扫采办提水,厨房里请了个厨娘丫头,帮忙烧水做饭洗衣,每人一天十八钱,包吃包住。”
杨寒衣说:“信的过么,家世都清白么?”
杨寒文笑道:“放心,人牙子手里买的,规矩的很。都是家里穷,北方边境撤下来的可怜人,逃亡中父母病死饿死,没办法才去的人牙子行,厨娘是和丈夫亲人走散了。”
杨寒衣点点头,说:“先用着,用习惯了以后留着,等买了宅子后,都给挪过去,省的到时再找。”
“好。”杨寒文点头,樊默言给杨寒衣盛了猪蹄汤,三人边吃边聊,别的房间的举子进进出出,有出来倒水的,也有出来洗衣服的,杨寒衣俱笑着打招呼。
那些学子不由多看杨寒衣几眼,杨寒衣讨厌那种被人盯着赏看的目光,浑身不自在,想搬回屋里躲着吃,又舍不得这春日阳光,融融暖暖,毛竹蓊郁,清风朗润,整个人身处这景,骨头都酥软了,当即说:“吾心之乐,不在白玉高堂,不在朝露瑶台,在乎山水纵情之乐也!”
樊默言听不懂,问:“什么意思?”
杨寒衣笑笑,说:“就是什么事情都不能让我快乐,只有尽情在山水间遨游。你说他们有钱有势,肯定有自己的烦恼,我们平民百姓,也有自己的烦扰。做人啊,都不容易。”
樊默言笑笑,杨寒文说:“我记得二哥你当初天不怕地不怕,撞墙顶撞父亲母亲的事你都敢,现在吃个饭都这么拘束,这不像你啊。”
“防微杜渐啊。”杨寒衣给杨寒文樊默言夹了块猪蹄,说:“在苏州你想怎么吃都没人管,在这里不行。富家子弟喜欢攀比虚荣的,见不得你好。今天你还好好在这吃饭,明日一本折子参上去,直接按上一个骄奢安逸的罪名,会试都不用参加了。”
樊默言道:“这么严重?吃个饭罢了。”
杨寒衣道:“怎么能不严重,不然你叫成千上百的言官怎么活,成日闲的无事做,不得找点鸡毛蒜皮的事,打压打压对手,拉拢拉拢权臣。哎……这里活着总归不像我的梅客居自在,拘束的很。”
杨寒文快笑死了,说:“二哥你还怕被参么?寒武怎么说的,哪哪你都能结交走天下,五湖四海,都是二哥满座高朋。三殿下是你患难兄弟,大哥手握禁军十多万,‘玉绯公子’和你是好友,太子八千两你都能坑过来,就连你家夫子刘大夫都助你,你看看自己藏的多深,多年前的老人都帮你,还有礼部尚书刘彦,在陕西甘肃的张远白卿,哪个没和你打交道,这些我都不说了。你啊……人虽在苏州,帝都有些权势的谁不识你,谁不帮你,你还怕被参,好二哥,你要笑死寒文。”
杨寒衣正色道:“谁说的,二哥很低调的,一直避着派|系|政|党之争,根本没有这事。二哥只是认识他们,深|交算不上。”
杨寒文笑笑,看杨寒衣极力掩饰。
杨寒衣记得自己很多事情都没告诉杨寒文,就算杨寒文跟着自己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详细。
杨寒衣严肃道:“寒文,你实话告诉我。有些事我从没跟你说,有些事是你来庄子前发生的,你怎么什么都清楚,谁说的?”
杨寒文说:“我家夫子凤院士说的,说二哥你人不在帝都,帝都却流传着你的名。尤其是你当初捐粮帮前线打仗,九十多万斤啊,帝都三个月的口粮你一个人给了一半。太子早想拉你做皇商了。这还不算,知道大哥是禁军教头后,想和你结交的人多了去了,谁还想参你?”
当初捐粮时杨寒衣就怕被盯上,捐完后,能有多低调就有多低调,不想还是被帝都里的上位者盯上了,他一个小老百姓,要权势没权势,要家世没家世,和这些有心机的人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到自己会试后,功名在身,钱财在手,拉拢站队的人就更多了,那时该怎么站队,怎么拒绝,杨寒衣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杨寒衣道:“这话你听听就算了,皇子最忌讳结|党,我们最忌站队,你就当二哥稍微认识几个人罢了。太子是君,我们是民,他那边我们高攀不起,也少掺和……这些话怀玉那边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了。”
正说着,外头秦怀玉,朱大义过来了,秦怀玉眼下淡淡乌青,脖子上有些红痕,抱着一束桃花枝,粉嘟嘟的。朱大义抱着一把长剑,两人站在院中,秦怀玉笑道:“寒衣。”
朱大义拱手:“见过小公子。”
出来晒太阳的学子越来越多,起先都在自己房屋门口看着杨寒衣,好奇不解吃惊情绪都有,有的明面不显,暗地嘲讽,笑他不知哪里来的穷酸破落户,家世没多少,作派倒不小,那样子哪像读书的,分明是养尊处优,让人伺候的。呵,阵仗还挺大,不知道是哪家的精贵公子?
杨寒衣懒的理会他们,问秦怀玉:“饭吃了么?昨晚睡的怎么样。”
秦怀玉说:“睡的挺好。帝都我熟悉些,住的地方不愁,寒衣你以后不用等我过来。”
杨寒衣知道秦怀玉身份尊贵,丞相之子,多少得人尊崇,就算这名头护不得他,玉绯公子的名也够他横着走,宅子什么的还真不愁。
说到宅子,秦怀玉还真的不操心,太子这么些年,正妃没娶,侧妃未纳,整个宫里除了经常献曲的月风吟,伺候上下皆是雄性。
太子子洹十几年如一日,整颗心就挂秦怀玉身上,秦怀玉避世,一走多年。太子一边忙着稳固大权,一边私下经营酒馆生意,多年来攒了一筐一筐的钱,就等着秦怀玉回来,尽数给他花。
也是秦怀玉在京郊大营碎了“踏雪寻梅”,太子闻着味找到了,寻了由头,求了他的皇帝爹爹,不远千里,跑到苏州,给秦怀玉贡献纯阳之身,就为了向秦怀玉表明他是多么真心。
在望江楼得知秦怀玉没有拒绝他,还交付了纯然,太子喜疯,哪怕后来秦怀玉交易利用,阔步离去,太子还是满心欢喜。当天往帝都赶,半月后到地,将那一筐一筐的钱尽数使唤了出去,以秦怀玉的名置办了三套三进三出的宅子,都在天子脚下,最繁荣的地段,寸土寸金。
如此不罢休,又将不种的地尽数买了回来,雇人租种,用的都是秦怀玉的名,赚的钱悉数攒在秦怀玉名下,这样还不消停,秦楼楚馆,酒肆客栈,钱庄赌场,花鸟交易太子都以秦怀玉的名投资了一部分钱。秦怀玉每年就在山间,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可以说帝都产业随便摸一个,都有可能是秦怀玉名下的,他何处愁住的地方。
就是昨晚,秦怀玉本和杨寒衣一道选院子,杨寒衣归置好一切,秦怀玉便走了,走时从翰林院后门出的,太子的私家马车在那里等了良久。
秦怀玉上车,太子便将人按在车里宠了一番,这样不够,太子心心念念秦怀玉已久,一次宠爱怎么能解他对怀玉哥哥的想念,当即把人带到置办的宅子里,一晚上按着秦怀玉,宠爱没消停。一夜颠鸾倒凤,不知时间几何,直到晌午秦怀玉才拖着疲倦的身子来找杨寒衣,脖子上的红痕都没散去。
杨寒衣对朱大义说:“新夫子见过了么?”
朱大义说:“早上又去见了一道。夫子让我练着身板。”
秦怀玉把桃花枝递给杨寒文,对杨寒衣说:“你在这边还习惯么?”
杨寒衣说:“挺好的。倒是大义……大义你要是缺什么给我说,我这边银子管够。你要是闲了,和我弟出去,采办一些东西。”
朱大义躬身,杨寒文插完桃枝出来,将采办单子给了朱大义一份,杨寒衣说:“庄子上的事都说你们负责的,你们采办完想要什么自己买,不用给我省钱。对了默言……”
樊默言正在收拾碗筷,听话停下,杨寒衣说:“你把箱子里的薄荷茶拿些出来,这茶精贵,还是晒晒太阳好。”
杨寒文和朱大义出去了,杨寒衣昨晚吐的厉害,胃中空空,刚才一口气喝了三碗汤,吃了一个鸡蛋,两个猪肘子,舒缓许多,吃饱后的惬意,对樊默言说:“默言帮着烧点水,我和怀玉煮茶喝。”
樊默言将碗筷给了厨娘,搬了煮茶的炉子,秦怀玉给炉子生火,杨寒衣依旧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看着毛竹。一众书生学士游玩回来午休,见杨寒衣这精贵作派,细致生活,甚是有趣,有人便上来打招呼,笑道:“听说南方人喜欢喝茶,只要绿色的炒过晒干,都能当茶叶,看杨兄你这作派,唇红齿白的,少不了茶叶滋补,这莫不是十全大补茶?”
杨寒衣心里冷哼一声,道:“喝茶识礼,我苏州百年技艺传承,哪是你们只知道吃辣的湘人能比?仲兄来尝尝,附庸风雅也是一件美事。”
杨寒衣递给一杯茶给那姓仲的书生,其他举子搬了椅子,坐在院中,商量着下午去玩什么,有人说:“君宁兄,仲园,秦公子你们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听说京城的美人多,身段也好,要不要去试试?”
杨寒衣作为异世人,思想平等,重视人权,最见不得动不动把女子挂在嘴边,玩赏女子虐待女子的话,当即拒绝:“不怕言官参你们么?这里是翰林院,不是你们家,你们也不怕口舌是非?”
那群人中有人笑道:“一夜过去什么都没了,你情我愿的事,言官管的再宽,还能管着我们身|下的事?女子侍奉男子乃是人伦,我等妻未娶,妾未纳,去寻乐子,就是言官也没理由参我等。杨兄要不考虑一下,艳楼里有一女子,听说活儿甚好,就是丑了些,额头上好大一道疤,还带着面纱……玩着还是别扭……”
杨寒衣听着那人放荡的话,真心不想理他,那人说不停,尤其是那破相女子,杨寒衣留了心,问:“兄台可知那女子是谁,又为什么在艳楼?”
那人名叫方正,笑道:“怎么,杨兄有兴趣了?”
杨寒衣笑道:“还是不了,我就是好奇问问,刚到帝都,水土不服,身子不利索,你们尽兴。”
方正“哎”一声,甚是可惜,转身又和其他举子说起来。
杨寒衣心还在那额头有疤的女子身上,依稀听到方正和其他人说着污言秽语,大意是那女子身段多少,腰肢多软,嘴多利索有劲……
还有什么女子来自南方,皮肤水嫩,家里还有个妹妹,妹妹也好看,不过找不到踪迹,后面尽是些床第之语,这样公然说出,杨寒衣胃中阵阵恶心泛起,索性闭了耳朵,不理方正。
仲园说:“我去看会书,顺带写些策论,后面找夫子看看。”
杨寒衣点点头,秦怀玉话都不给他,只是眼睛动动,樊默言压根没把仲园当回事,眼睛一直在茶炉子上,帮杨寒衣煮着茶。
外头一阵金戈响起,有人来了,来人穿着软兵甲,兵甲服下,内衬华丽,手中提着一把长矛,腰配玉带,手带玉环,头别玉簪。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兵甲,院中说笑声淡了下去,书生们看明白情况,安静不语,还在办公的学士抬头看两眼,发现于己无关后,又埋在了书堆里。
这阵仗足够吓人,杨寒衣吓了一跳,以为这里有人犯了事,官府来逮人。
“这是什么人?”杨寒衣在走廊里,被遮挡了视线,伸着脖子问樊默言。
秦怀玉淡淡说:“官府来人了。寒衣认得?”
樊默言说:“寒衣应该认得。三皇子的人。”
那兵甲在院中作揖道:“请问苏州杨君宁在么?”
君宁?当今天下知道他小字的除了家人亲属就属赵子涵了,杨寒衣站起来,借着光线,看清楚后发现那人他还真认得,当初在延庆城赵子涵策马剿匪,身后跟着得就是这人,想是赵子涵的亲信侍从,当时他没留意,不曾想樊默言还记得。
杨寒衣道:“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哎,各位兄台你们让个路,让我看一下。呀,我以为是谁呢,吓死人,原是自家人,刚煮好的茶,大人来尝尝,薄荷味的,清凉爽口。”
那人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躬身递给杨寒衣,说:“我家主上请来礼部尚书刘彦,户部尚书的小公子和悯,大理寺少卿上官思亮,凤临微的嫡子凤飞天,翰林承旨许少还以及国子监的几位举子,预备三月二十二在清华楼设席,为公子接风洗尘。这茶我就不喝了,一会还要进宫,届时公子一定要来。”
杨寒衣接过信,捏了捏,说:“信我收到了,大人回去回禀三殿下,杨寒衣届时一定赴约。”忽然想到一事,笑嘻嘻道:“看来三殿下和太子并不像传说那样你争我斗,相反太子作为弟弟很偏爱哥哥呢,不然也不会将消息送过来。”
秦怀玉脖子上的红痕像绽放的桃花,杨寒衣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明白些许,赵子涵每日忙着建功立业,防明争暗斗,哪有心思顾及自己?而昨日进帝都,路过艳楼,秦怀玉和月风吟打了个照面,听两人说话,语气甚是熟络,太子每日必召月风吟弹曲,月风吟将所见告诉太子殿下,太子便知秦怀玉回来了。
思及昨晚秦怀玉匆忙离去,今日中午一身疲倦,满脖子红痕,杨寒衣细想也知道秦怀玉和太子多少有些交集,只是交集到哪一步,杨寒衣心里有个大概,不愿过分揣度。
不管是秦怀玉还是月风吟给太子说了他上帝都的事,太子都没想瞒着,直接让人递了话给赵子涵,是以赵子涵才派人来请。
兵甲男笑了笑,施礼告退。
杨寒衣有些看不明白了,都说太子抢了三殿下的嫡子之位,仗着亲爹偏宠,天天给三殿下气受,还要将亲兄弟赶尽杀绝,可现在给赵子涵送消息又是什么情况,太子大发慈悲了?
杨寒衣有些不信。
一众人散去,书生们好奇看着杨寒衣,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能请来这么大的人物,纷纷窃窃私语,先前待杨寒衣平和谦让礼敬,现在再看就带着一些巴结谄媚,听到那兵甲报了一大串高官名字,真心不明杨寒衣到底是何人,言语说话间不由添了几分惧意。
人散去,院中消停安静不少,杨寒衣喝过一道茶,口中清清凉凉,身子舒舒爽爽,胃中也不似昨日恶心那么严重,精神有了些,和仲园客气了几句话,仲园有些惧杨寒衣,也没多说,便自己一个人扎书里了。
杨寒文采买回来,手中拿着一本书,说:“二哥下午做什么?”
杨寒衣说:“中午吃太饱,出去溜达消消食。我去逛逛国子监,找点人多的地方扎堆去。你在院子里看着啊,茶叶糕点都有,你自己打发玩啊。”
杨寒文忙完采办,是想看书,便随着杨寒衣了。
樊默言帮杨寒衣换衣衫,杨寒衣抱着樊默言,像只树袋熊挂在樊默言臂弯上,勾出他脖间羊脂白玉,细细把玩。
樊默言被杨寒衣闹腾的左右不是,一件衣服两人穿了一刻钟才完罢,杨寒衣不甚安分,在樊默言脸上左亲一下,右嘬一口,躁的樊默言满脸发红。
樊默言无法,用了力气按着杨寒衣将腰间玉坠系牢实后,才牵着杨寒衣出去。
杨寒衣听过古代的学堂,但没见过,大致逛了后熟悉明白了,和前世学校图书馆差不离多少,只是这边房子修的古色古香,异世房子高楼林立,香樟环绕。
“你看这儿。”杨寒衣指着一排桌子凳子,说:“这就是子们读书的地方。摇头晃脑的,看着都晕。”
樊默言莞尔一笑,道:“从没见你摇头晃脑读过书。”
杨寒衣道:“我们才不那样呢,晃来晃去都睡着了,记不住东西。”
阳光正好,暖暖撒下,落在竹帘上,细碎斑驳。
杨寒衣垫脚,勾出樊默言脖间羊脂白玉,道:“阳光正好,给他也晒晒。玉有灵气呢。”
玉挂在脖间,沐浴在阳光里。
樊默言低眼看去,玉还是以前的玉,只是再也不会发光变亮,暗夜显像。
杨寒衣长叹一声说:’过几天要见子涵了,见到他,以后就是数不尽的风雨,你身份的事也不一定能完全瞒住。我们终究到了这一天,默言你想见他么,你怕么?”
樊默言沉默片刻,道:“三殿下要见,身世的事怕也没用,只能面对。我们躲得太久,不能一直躲下去。”
杨寒衣道:“你恨中塬人么,恨天照官府么,恨这无能的上位者么?”
樊默言说:“不恨。我爹是中塬人,中塬是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分家断亲已经不孝,再恨那是不义。也不恨其他,若不是经历命悬一线的事,我也不会知道我家寒衣这么在意我。寒衣,你应该知道,被人在意的感觉。”
“我懂,我很在意你,默言。”
杨寒衣笑了笑,牵着樊默言的手,晒着太阳,触摸暖光。
暖光在空中晕出一个彩色光圈,杨寒衣想起六年前。
那个雪天,在破旧的房子里,第一次和赵子涵相识。
房子顶破了一个洞,屋外暖阳高照,屋中黑暗阴冷,暖光从破洞中撒下,晕出一个同样的彩圈。他和赵子涵相互帮扶,相濡以沫,相互取暖……最后成了患难知己。
六年前的纯然感情,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君,一个是民,再深的情谊也越不过君臣伦理,见了赵子涵,没规矩的话是不能说的,回忆当年的交情,说话之前也得三思。
如今的自己、默言、寒文、大哥、怀玉都不是当初山上只知道种地赚钱的莽夫,这里面掺杂了太多东西,是该完完全全依附三殿下报还知遇之恩,还是像三殿下被发配云南时那样疏远自保?
杨寒衣不知道。
三四年前因为依附的事,杨寒羽特意过来让杨寒衣种地发家给三殿下赚钱,当时庄子什么都没做出来,杨寒衣想着报恩,只草草应了,后面也没真的谋划过,这事一拖再拖……
后来子涵发配云南,杨寒武为此和杨寒衣大吵一架,兄弟之间差点生了嫌隙,杨寒衣说要和三代殿下同生共死后,这事再次搁置,从始至终杨寒衣都极力避着选择,到现在他心里也没一个明确的规划……
那个时候能避着,是赵子涵在边境,忙着剿匪,他自己也要发展,搁置了。
如今,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两人近在咫尺,各方权势缠绕,怎么也避不过去。
杨寒衣细想也知,心里更加明白,自己此生独善其身再无可能,和赵子涵划清界限更不可能。秦怀玉是丞相之子,自己和他是好友,是惺惺相惜,但还没到为了秦怀玉和太子站一脉的地步,同甘共苦也挡不住时移势易。
两人都是哥儿,都是被家族抛弃不认可的人,在一起互相可怜,抱团取暖,兄弟长兄弟短的互相慰藉,填补情感缺失也算是对寂寞无趣日子的打发。
如果不知道秦怀玉身份,杨寒衣相信,相信自己还能将自己最好的东西给秦怀玉,将自己最热烈的惜才之情给他,和他做一辈子好友,一生知己,在万丈红尘中惺惺相惜,在山水之间等秦怀玉凤鸣九霄。
可是啊……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当朝宰相之子,孤傲似鹤,浴火如凤;一个是市井布衣,追求岁月安稳,逍遥山水,道不同怎为谋?
秦党为太子,太子势大,朝臣多巴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到出事那天,树倒猢狲散,秦党也不会大发慈悲庇护寒酸的杨家。
相反,赵子涵重情谊,自己和他之间的情谊,杨家全族都靠他才有今日,若以后遭难,赵子涵多少会顾念杨家一族,只是赵子涵的命运委实坎坷了些。
此间分明,杨寒衣知道,他和秦怀玉再也回不到最初,最初那份赤子之心,坦然交付。
杨寒衣牵着樊默言,坐在国子监书堂走廊下,两人都不说话。
樊默言目光空空,望着盈盈蓝天,盯着春鸟嬉戏。杨寒衣眼珠子滴溜溜转,瞥眼樊默言,瞄眼蓝天,像只小兔子,后身体一软,直接倒靠在樊默言肩头。
若说站队的话,杨寒衣已经选择好了站三皇子。记得五年前,哥哥说三皇子让他进宫做文侍,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他和赵子涵的缘分。
后来知道赵子涵身份,那人皇家贵胄,为了救他,风雪夜中,被打的鼻青脸肿,胳膊上中了珍珠钉,差点骨头坏死,废掉右手。
十六岁那年,是杨寒衣在这个世界待的第九年,九年间,父母苛待,吃不饱穿不暖,村里各种是非,长辈绝对权威,跑不掉,挣不脱,回不去。
杨寒衣深知异世孤独,人情凉薄,是非缠人,那时他像枯草,随便一踩就没了,他不知道是怎么熬过那一个个冰冷孤独,没有人情,没人在乎的夜;他不知道每日饿肚子,吃米汤水,饿的胃中酸水倒灌,走路眼前发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时的他,感受不到爱,体会不到在意。只有本能,本能活着。
后来遇到樊默言,这个男人给了他在意、宠爱、信任、忠诚,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重要到樊默言愿意用生命来护他余生周全。
杨寒衣第一次觉得在这个世界活着很好,很好。
第二次是遇上赵子涵,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像赵子涵那样对他,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更没有什么前缘情定,就那样义无反顾的护着他,在意他,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
后来的日子里,杨寒衣也会想起那事,感激赵子涵救命之恩,贪恋赵子涵给的安全感,依恋那人叨叨关切之语。
和他书信来回,倾诉种地理想,说种地不易,分析战场局势,帮他筹备粮草,分享考试成绩,战败后替他委屈大哭……一切都好似昨天发生,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真实的像他们这些年经常照面,从最开始不熟悉,到后来的互相扶持,不管情势如何变化,朝堂如何倾轧,书信来往多么频繁,杨寒衣始终忘不掉那晚涸辙之鲋,温存萦绕的感动。
他知道,他必须要护着赵子涵,就像赵子涵当初拿命护全他一样。
什么时候去找子涵又是一件麻烦事,秦怀玉住的近,一过去什么消息都藏不住。杨寒衣想见赵子涵的,动静不能太大,毕竟帝都都是天眼。
杨寒衣起身,樊默言好奇看他,杨寒衣道:“坐久了身子凉,起来活动活动。”
樊默言也起来,杨寒衣出了走廊。
走廊前端有个池塘,池塘周边有两条回廊,种了春竹,竹枝繁盛,竹影错落。
池塘里养着鱼,有些学子在喂鱼,有的在种花,杨寒衣漫不经心投了几颗鱼食,下午太阳好,这边聚着晒太阳逗鱼的有几十个学子,吵吵嚷嚷的,也没人见到角落里不起眼的两人。
杨寒衣在想要不要给赵子涵送封信,明着送被有心人看到了,赵子涵又少不得被按个结|党|营|私的名,到时更艰难。暗着送信,身边也找不到可靠的人。
樊默言去?不行,樊默言自己身份敏感,一个不小心乱子更大。
让寒文去?寒文听过子涵没见过,皇子府的让人凭什么相信一个举子的信?
杨寒衣在山中待了几年,大致知道朝廷局势,可大多都是道听途说。真正朝堂局势什么样,赵子涵在朝中在帝都地位归向怎么样,他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贡献银子拿粮草,杨寒衣想不出在仕途上自己能帮什么忙?
这次考试如果可以的话,考中前十,就能殿试,殿试后运气好能混个官做,说不定还得和秦党太子搞好关系,那样才能帮一下赵子涵。
南唐南缅议和后,南边算是安分了,昭帝下令赵子涵回帝都,写请罪疏,边藏也闹腾的紧,昭帝要用人,也不好过分苛责赵子涵,留他在京,斥责几句,便不管了。一路来,杨寒衣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北边五族时不时闹腾挑衅,安稳局势过不了两年,说不定又要打仗。
杨寒衣想去户部,可发现自己除了粮食钱多,也懒的算账,况且户部早已被丞相把控,进去不是给敌方送人头么?若自己出事,杨家危险,牵一发动全身,指不定会牵连赵子涵。
杨寒衣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要理清帝都关系,站好队真不容易。
以前听第五说时,杨寒衣觉得简单,真到自己了,简直要命,杨寒衣正想着,樊默言扯了扯他袖子。
“怎么了?”杨寒衣回头,愣愣的。
“熟人。白卿。”樊默言抬头,示意杨寒衣看门口,杨寒衣目光顺过去,发现整个书堂一点声音都没有,喂鱼的学子早已放下手中食盘,种了一半的花歪在地上。
门口站着一个兵,身着盔甲,腰悬长剑,剑眉星目,眼神中带着一丝骇人肃杀,脸上沟纹深了些,丝丝旧疤,皮肤泛黄,粗糙的很,在兵身后站着一排排兵,看装扮像皇家军。
“你确定,真的在这里?帝都都快翻遍了,就是没他的影子。”那兵对门房说。
门房伸手指路,杨寒衣招手,道:“白大哥,我是寒衣。”
白卿转头,眉眼舒展,喜不自胜,忙奔过来说:“我把翰林院都翻遍了,就差把屋子拆了,那些老古董说你不在。我找到寒文,寒文说你来国子监熟悉环境,我才过来找你。你说你要来帝都也不提前来封信,兄弟好给你备酒备肉,接风洗尘。”
杨寒衣道:“来的匆忙,路上时间耽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来,就想着不麻烦你们了。”
白卿又道:“还有,好好的浪费钱住翰林院做什么,受人白眼,看人脸色,生口舌是非,憋闷的很。兄弟宅子不大,够你们三人住。你要是嫌兄弟那挤,我给殿下说声,殿下皇子府空的很,巴不得你进去热闹。好好的住翰林院遭罪。”
杨寒衣感动白卿顾念他,顾念寒文,却不想一行人浩浩荡荡给人家添麻烦,笑道:“知道白大哥是为我想,只是我们一行人,终有不便,也不能老是烦扰白大哥。再说翰林院离国子监近,来回也方便。”
白卿道:“你怎么进的翰林院,没人为难你罢?对了……你今天来这里就是熟悉环境这么简单?”
杨寒衣说:“老师允许我住翰林院,我自己觉得也行,离国子监近,以后上课看书方便。还有几个月会试,总要学点什么。对了白大哥来这了做什么?”
白卿道:“找你,也找寒……许久没见,怕自己不认识你了。”
想寒文就直说!
杨寒衣笑笑,看破不说破,问他:“我来帝都没多少人知道罢,你哪里得的信?”
白卿说:“今早巡城,路过艳楼,都在说玉绯公子回来了,还说玉绯公子亲自赶车,纡尊降贵带着一贵人,那贵人名叫杨寒衣。我叫守城的兄弟查了查,说你去了翰林院……翰林院那地方不是举人进不去……几年不见,你真是有本事,苏州经魁……你当哥哥的开了个好头啊……”
杨寒衣心下一跳,白卿手握重兵,从艳楼听消息,艳楼里有太子的人……
“慢着。”杨寒衣道:“白大哥再说一遍你从哪里知道的?”
白卿道:“艳楼,艳楼里有个名角月风吟,整栋楼都在说玉绯公子回来的事,三殿下知道你回来,兵都不练了,要过来找你,翰林院没看到你人,现在估摸着在来国子监的路上……”
杨寒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昨天秦怀玉和月风吟说话是故意的,那句“太子殿下没陪够你么”已经表明秦怀玉和月风吟认识,更表明秦怀玉和太子关系不一般,那话说出来,不是为了堵月风吟的嘴,为的是测试杨寒衣,看杨寒衣知道秦怀玉和太子之间有交集后的态度。
可怜当时杨寒衣没有多想,傻傻的笑着和月风吟打招呼。而昨晚秦怀玉没有去凰羽院,一夜未归,太子又知道自己来了帝都,还把消息递给赵子涵,为的是试探赵子涵的反应,看赵子涵对他的在乎程度。只要赵子涵有了软肋,太子有的是理由将整个兄长按死在帝都城。
他怎么说太子转性,要对赵子涵兄友弟恭了,原来都是阴戳戳的算计。
妈的,还没有会试进朝堂呢,心计就来了!
够阴险,够奸诈!
书堂里鸦雀无声,都屏气听着杨寒衣和白卿低语,杨寒衣说:“大哥有马么?我要回翰林院换身衣服,顺带带上寒文,你们就在翰林院门口等一小会,一小会,我收拾好你就带我去子涵府上。”
白卿笑道:“不急不急,我让手下去报信,让他掉头去翰林院。殿下说了,他要亲自接你,给你接风洗尘。”
杨寒衣道:“那我先去翰林院啊,我在紫薇阁等他,你带他过去。”杨寒衣说罢,拉着樊默言扯了白卿小马,翻身而上,一扬马鞭,往翰林院去了。
翰林院离国子监说近也不近,用走的,一刻钟,平时杨寒衣上课,信步悠然过去还行。今次皇子莅临,杨寒衣不得不纵马飞扬,早些收拾,正衣整冠,免得冲撞天家贵气。
杨寒衣和樊默言穿好衣裳,修容整冠,将桌上茶水置办好,院子外面有学生探头探脑,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来人身份。
少顷,兵士呵斥声传来,围堵得学子学士散去,白卿派了四个兵守在院子门口,一人走进来,那人红色长袍,腰间缠了一条玉带,带着官帽,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皮肤黑了些许,眼睛下有淡淡乌青,眉头微拧,带着一丝疲惫。
杨寒衣身着天碧色水袖长袍,额前两缕发丝在暖阳下飘飞,头上别了根青水碧的簪子,眉眼含笑,弯弯像月牙,小白牙整整齐齐,素雅文气,浑然天成。
院中有几颗毛竹,毛竹蓊蓊郁郁。杨寒衣站在毛竹侧边,毛竹枝叶扎在杨寒衣发上,竹影斑驳,映着杨寒衣白皙的脸。
“寒衣……”
赵子涵恍然,思绪回旧年,也是这般。
杨寒衣站在回廊拐角,竹影摇摇,寒风萧萧,一身薄衫,素人单单,漫天雪地,只剩他一人,幽柔似兰,孤傲料峭,也是那一眼,赵子涵再也忘不掉,想给他一份呵护。
“子……三殿下,杨寒衣有礼。”杨寒衣从毛竹边过来。
“免礼。”赵子涵说:“我们还客套么?”
“见过三殿下。”樊默言见礼。
“免礼。”赵子涵道。
“谢殿下。”樊默言站起身来,一身毛绒春衫,下着粗布短裙,脚蹬长靴,高高大大,如山般立在杨寒衣身侧。
赵子涵多看了两眼,道:“这是……是……当年救你的狼族人?”
杨寒衣点头,说:“正是。”
“有趣。没想到这么忠心,一路跟到现在。”赵子涵在樊默言身上又看了看,对樊默言的身形骨架很满意,对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更满意,对他当年策马样扬鞭,雪地驱匪的义举相当满意……
可看到樊默言脖间露出的羊脂白玉时,赵子涵再也笑不出来,记忆中的旧影纷纷闪过,双手不由握紧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