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郭真的话并不多,只是礼数周全地招待他们,偶尔闲谈几句。郭真与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很不一样,身为郭家下一任的家主,他既不如父亲威严,也不似弟弟那般四处作孽,虽然武学上没有什么成就,但看着挺温和忠厚——温和得有些懦弱。三言两语间,三思便察觉到这个郭真并非很有主见的那一类,相比之下,表面上尊重关怀大儿子,背地里却给他脸色看的高氏则更心机深沉些。
三思等人所料不差,郭敏将他们强留下来,果然是欲与明宗攀交情。
郭敏先是向众人介绍了自己的大儿子,紧接着就谈起了孙子。郭真已至而立之年,按理说到了年纪,只要不是和尚或者太监,基本都有了孩子,但这郭真虽然曾经娶过亲,但其妻在生产时一尸两命,郭真受不了打击,过了好些年才缓过来,眼下才刚订了一门亲事,三日后便要操办婚礼。因此这个孙子是郭询的儿子,也是郭家第三代的独苗。
郭敏与三思等人谈起自家武学无继承之人,言语间十分遗憾,提出将这孩子送去明宗学艺,将来光大门楣。
此人显然将她掌门之女的身份摸得很清楚,请她务必要答应。
三思有些为难。她整日在碧霄山上摸鱼打鸟,又不是外宗掌门,从不插手门派事务。明宗招收弟子不多,外门每年最多招五十名新弟子,有些是其他门派慕名送来的,有些是立志习武的少年人自行前来,有些甚至是门中长辈在外头捡回来的——比如她那准嫂子陈情——对于这其中的门道她完全不清楚,也不好贸然答应。
郭敏看出她的犹豫,并没有太意外。自从明宗开始招收外门弟子,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学个十年八年的,他郭家虽早年有些小名气,但放眼江湖,想要攀附明宗的武学门派世家多如牛毛,他们这样的家世委实不够看。
于是他接着道:“岑姑娘请不要误会,郭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只是难得获此机缘,想与明宗修个好。”说着叹了口气,“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我们郭家的《枯焚掌》?这掌法乃先代所创,至阳至刚,当年在谈兵宴上也算是风头无两,但此法对习武之人的体质有一定要求,郭某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修习不佳。诸位想必也都明白,武林世家若无法传承家学,也就与普通人家无异。郭某此番的不情之请,不仅是想给我郭家另谋出路,也是想着将这《枯焚掌》赠与贵派,望贵派代为传承,莫使明珠蒙了尘。”
“这……”三思有些心动。她这几日来都十分想见识这枯焚掌,没料到别人已经给她拱手送到眼前了。
焦浪及在桌下激动地拧了虞知行大腿一把,相当不分轻重,险些被后者掀翻。
虞知行一面旁若无人地给三思夹菜,一面腹诽这郭敏真是会办事,为了把孙子送进明宗,连家底都翻出来了,可见郭家是真的气数已尽,谋出路谋到了别人家头上。
三思放下筷子:“承蒙郭大侠厚爱,《枯焚掌》是何等精妙武学,敝派不能轻易接受如此厚赠。”她看了一眼那勉强和大人坐在一桌吃饭,还要喂饭的郭询他儿子,“但既然郭大侠如此诚心,我也不能拂了您的好意。只是此事我一人无法做主。这样,我修书一封送与掌门高倚正师兄,此事由他来决断。您且耐心等待几日,必有回音。”
郭敏看上去很满意,恰巧当晚下起了绵绵春雨,又逢七日之后郭真大婚与自己寿诞并举,于是顺势留三思他们多住几日,那架势几乎是不得回信不肯罢休。
老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三思饭也吃了,这枯焚掌虽没拿到手,但也在到手的路上了。三思几人虽然对郭家并没有多少好感,但人家许诺了要把家传武学拱手相赠,何况手头也没有急事,便再无拒绝的道理。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早晨起来时差不多停了,但天仍旧阴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下雨。三思老在别人家里待着别扭,于是和虞知行约了出门去遛弯。焦浪及极少踏足南方,对这种阴雨连绵的气候十分不适应。他已经跟着虞知行在江南这块跑了月余,快要到达忍耐极限,碰上这种连头发丝都能拧出水来的天气,更加不想出门,只能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发霉。
知道三思他们要出门,郭敏还特地差冯萍来给他们送些银两,说是看上什么随便买,让他郭某人尽地主之谊,但虞知行没要,直接拉着三思出了门。
连州城比辰州小,坊市也相对拥挤些。白天花街柳巷不开张,街上吆喝的都是卖零碎的商贩和茶楼伙计。
三思在一家卖布偶的店里停留了一会儿,虞知行跟进来,看见那墙上挂着的一只红色布老虎,忽然笑起来:“哎,我送你那只小老虎呢?”
三思道:“怎么,还想要回去?”
虞知行不屑地道:“本少爷就是穷疯了也不靠一只破老虎吃饭。”
三思耸肩:“那你以为靠它哄小姑娘就有用了?”
“还不是因为你拿了我的珠子。”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我拿的还是你扔的。”三思看了一眼他几乎不离手的那只琉璃球,“这玩意儿,我只见山上七十岁的大长老用过。怎么,年轻人,你这是手脚不灵便,要靠这玩意锻炼筋骨了?”
虞知行啧了一声:“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这可是西洋贡品,和你山上老头子用的可不是一路货。”
三思酸道:“呦呦呦,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贡品都用上了,怎么,天潢贵胄也来和我们这些平头老板姓一块儿闯荡江湖了?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呢,你那破球掉在我汤里溅了我一身,赔钱。”
虞知行一摊手,做出一副无赖相:“顶多赔你一碗汤,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思“呸”了一声:“抠鬼。”
二人每每话说不过三句就要拌嘴,一路下来口干舌燥,跑到路边小摊管店家要了两瓢水。三思端起水瓢要喝时,忽见水里漾起一朵涟漪。
她仰脖一望。
虞知行也仰起头。
天空的阴云酝酿了大半天,终于开了个口子,闪电划过大半个天幕,随着一声春雷从远处滚来,雨点便争先恐后地落在了地上。
“快快快,快躲雨!”
“收摊啦收摊啦!”
“找个地方躲雨……哎哎,去那儿!”虞知行拉起三思,遮着脑袋往不远处一处空旷的屋檐下跑。
这雨说下就下,才几步远的路,二人的头顶和肩膀就被打湿了。
雨点成片地打在地面和屋檐上,哗哗啦啦地。路人急着避雨,商贩急着收摊。
三思拍着头顶,颇郁闷地望着天上:“这江南的雨不是号称‘润物细无声’么?你看这雨的势头,跟我们益州都有得一拼了。”
虞知行道:“你说的那是早春,也不看看现在几月了。”
他甩着袖子,转过身来看三思:“淋着没?这个天气最容易着凉了。”说着伸手给她拂去发顶的水珠,在触及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收回手,看了眼落在脚跟前的雨点,拉着三思的手往墙根退了一步,“来,往里头站一些。”
虞知行只牵了她一下,很快就放开了。三思却觉得像是被人挠了手心似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悄悄觑了一眼虞知行,却见他很专注地望着外面的雨,仿佛方才之举只是不经意。
她悄悄用力搓了一把手心,想要抹去那种怪异的覆盖感,然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雨点不大,但下的很密,没一会儿街上就泥泞了起来。虽然天公不作美,路边的店铺却并不关门,街上的小商贩有些收了摊,有些把摊子推到屋檐下与行人一同躲雨,一面做生意一面与人谈天说地。
屋檐上成串落下的水珠像是一条界限,把人声和雨声泾渭分明地分开了。
虞知行看了半晌雨,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三思早已不在身侧,转头寻觅,才看见她已经跑到两丈外的一个小摊子旁边,举着两把折扇翻来覆去地看。
纸墨玩意最怕水,卖扇子的小贩把摊子紧紧地推在墙根,自己站在外侧挡水。
虞知行见三思挑了好几柄扇子,挑挑拣拣地,最后似乎挑中了两柄,凑近了仔细端详着。
他走近,便听见那小贩谦逊地笑着介绍:“……我们小本生意,哪能有那么多福气,这些风景大多是临摹的,人物也多是从话本上摘下来的。您猜得不错,您手上这一柄画的正是碧落教兰教主,这画的原稿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我爹他老人家早年做生意结识了不少好友,因此也能从别人那儿得来一些画像。”
三思兴致不错地夸了他两句。
小贩沾沾自喜道:“那些人物一个个风流倜傥,我虽然没见识过,不过往常有不少客人都夸我们家卖的人物扇很是逼真呢!尤其是……”他说着就探身翻找起来,“那个虞美人……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位年轻公子,长得那叫一个俊哟……哎,怎么不见了……我找找啊,哎哎哎呦,这位公子,走路可仔细点看路!”
三思一扭头,便看见小贩被快步走来的虞知行挤了个趔趄,对方径直插到她和小贩中间,随口说了句“抱歉”,然后低头看她手中的扇子,微笑却语速稍快:“看什么呢,别在这儿傻愣着了,我们找间茶楼去坐坐。”
三思欲拨开他:“别在这儿捣乱——”
坚持不懈翻找库存的小贩喊道:“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