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郭真大婚的日子。
前面出了那档子事,郭家这回即便双喜临门也不得不摁着脑袋低调一把,郭敏和高氏商量着只办了个家宴,郭真把新娘迎进门,请了族中亲属并着好友,一共才五六桌酒席。
三思几人与郭家的几名年轻亲戚凑了一桌,已经上了菜,但新娘还没入洞房,不能动筷子,便拉着焦浪及和虞知行喝了两杯酒。
傧相引着新人跨进厅堂。郭真穿着大红的喜服,映着周蕙一身浓绿,十分庄重好看。新娘用团扇遮着脸,从侧面能隐约瞧见精致的妆靥,很是明亮。
郭真虽然尽量绷着脸,但那满心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通赞喊“献香”,周蕙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手一直抖,点不着,郭真于是伸过手来帮忙,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好一会儿才把香插上,满堂宾客都在揶揄地笑。
新郎官牵着新娘子的手,仔细地一步步走到高堂前。郭家的两位高堂在座,周蕙父母早亡,于是请了姑父母坐上位。
傧相高喊“拜堂”,二人齐齐跪拜。
虞知行看得挺认真,无意间瞥到三思,见她捏着酒杯,抻着脖子盯着人家看,生怕漏掉人家一片衣角似的,不由得啼笑皆非,低声道:“脖子不能再长了,再长就成挂面了。”
三思眼珠子都没动,小幅度地摆摆手,没理他。
虞知行笑了笑,给她杯子里斟满酒。
周蕙被女傧引进洞房,新郎则被客人们留下来喝酒。
三思看着被簇拥着的郭真,叹息道:“看来一时半会儿喝不到我们这儿来,来,我们自己先喝。”
焦浪及对于酒这东西向来是来者不拒,和三思碰杯:“走一个。”
虞知行也跟他们喝了几盏,给三思夹了块鹿肉:“别光喝酒,吃点菜。”
三思才尝了一道酱香鳜鱼,被那甜酱齁得不行,正用酒冲那个味,见此吃了一口碗里的肉:“这什么?牛?哦鹿肉……天哪,这是把糖当盐放了吧。连州的菜真是……来来来,我们还是喝酒。”
焦浪及也吃不惯甜口,但他显然没有三思能喝:“妹子,你还是歇一歇,一会儿新郎官还要来敬酒呢,你别喝趴下了,来来,吃菜吃菜。”说着就放下酒杯喝汤了。
三思没想到焦浪及看着块头大,实际外强中干,纳闷道:“你这么不行,平时还带个酒壶做什么?合着里头装的都是水?”
焦浪及无端遭到侮辱,反驳道:“我就是好这口,谁说好这口就非要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是头牛啊,你见过会喝酒的牛么?”
三思被他带歪了,看了一眼一直默默陪着喝酒不做声的虞知行:“那他还是鱼呢,可比你能喝多了。”
焦浪及拍着大腿,愤然道:“他是鱼,可他成精了!”
说着又喝了两口。
于是等到郭真摇摇晃晃地被小厮扶进里屋,焦浪及早已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睡死。
三思虽还不至于醉倒,但难免晕乎又话多:“牛头怎么喝这么急,他是赶着去梦里会美娇娥吗?他是不是有个梦中情人……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什么头牌……什么头牌呀,这世上没第二个人能有我二嫂子好看……”她扭头盯住虞知行的脸,神情有些复杂,“呃,不是说你丑,你也挺好看的,但你是个男人,不能跟我嫂子比美。”说着在虞知行脸上摸了一把。
虞知行被她摸得愣住,微微偏过头咳了一声,但没妨碍他眼疾手快地搀扶住往焦浪及那边倒的三思。
三思刚被扶住就自己直起腰杆来:“我没醉,别扶我,我就是有点晕……周蕙今天好美,不知道你看见没,她焚完香有一下没遮住脸,我要是郭真我也得心动。唉,今天就连郭敏我都看得挺顺眼。”
虞知行完全没能感受到这份心动,只觉得莫名其妙:“别人成亲你激动个什么劲。”
三思叹息着摆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来来,我们把他扛回去。”
二人于是一人一边支起焦浪及,虞知行站得挺稳,三思倒是晃了两下,候在一旁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来帮忙,还没接过手,三思就被凳子绊了一下,“哎哎”叫着倒下去,毫无知觉的焦浪及紧随其后,连带着弄倒了虞知行。
三人登时摔作一团。
焦浪及睡成死猪,不知道疼,梦里还吧唧嘴。
虞知行把龇牙咧嘴的三思从焦浪及肩膀底下挖出来,脸黑成锅底:“你乱动什么!”
“我动哪儿了!”三思本来还有点晕,被压了这么一下,还无端受到指责,酒都醒了,揉着肩膀道,“他真的是头牛,怎能如此重!”
虞知行道:“去去去,回房去,别管他,让他醉死。”
小厮们自然不敢让焦浪及就这么在地砖上过夜,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他横着抬了出去。
虞知行拍着身上的灰,也不只是嫌弃地上脏还是什么旁的,拖着三思出了厅堂,往厢房去。
三思:“嗝。”
虞知行:“……”
恨铁不成钢:“小小年纪喝这么多,你爹不打死你?”
“你当我傻吗?我爹……嗝,我爹在的时候我才不喝。”三思跟着虞知行往厢房走,双颊红扑扑的,揉着眼睛,整张脸看着不如平时灵光,那双眼却笑出了一分得意,“好在我爹也不常在家。二哥也不在,长老们,嗝,他们才逮不到我。”
虞知行被她那得意劲气笑了,摇摇头,把她安顿回了房间。
三思是被“哐哐”的拍门声震醒的。
宿醉之后,素来没有起床气的三思也在这震天响的拍门声里滋出了一点火气,眼睛还没睁开就跳下地,猛地拉开门。
“吵什么!”
未等她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就被下一句话惊醒了——
“快穿衣服,郭真要不行了!”
三思一个激灵,瞌睡虫一溜烟全跑没了。她把门一关,飞速把外衣翻出来:“马上就来!”
三思跟着虞知行飞跑到郭真的住处,见外面挤满了郭家的下人。有小厮领着大夫匆匆忙忙进了屋,不一会儿有人端着水盆跑出来,三思鼻端嗅见一丝血腥气,往那盆里一瞥,便见一张染血的布巾漂在水里。
虞知行也注意到了,他眯起眼:“这血颜色不正常。”
三思:“中毒?”
虞知行:“不能确定。也可能是什么急病。”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那个端着盆子的小厮,“你们大公子如何了?这是什么急病?”
小厮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清楚啊,早晨敬了茶之后回房就吐了血,少夫人都吓晕过去了。”
“大夫没说病因?”
“大夫才来,正看诊呢。”
“多谢。”虞知行看向三思,“我进去看看。”
三思:“我也去。”
虞知行:“你不是怕血?”
三思:“我还杀鸡呢,这点血不算什么。”
二人拨开人群进了房间。
郭真似乎是躺在床上,旁边簇拥着大夫和下人。周蕙跪倒在床边,紧紧抓着郭真的手,双颊还点着新妇的妆靥,却满脸泪痕,面无人色。
郭敏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并无人注意到他们进了房间。
虞知行正想上前询问,却见一位大夫走出来对郭敏道:“老爷,大公子的急症来得过于凶猛,恐怕……”
郭敏的脸色十分可怕,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轻微颤动:“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真儿给我救回来!”
又一名大夫上前来:“郭老爷,大公子素来有心疾,这突发之症防不胜防,已经丧失五感,我们属实束手无策。依在下看,老爷还是最后跟大公子说说话……”
“老、老爷!”一直在帮郭敏擦拭口鼻鲜血的高氏忽然惊叫,“真儿他,他……”
郭敏猛地推开众人,大步走到床边。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屋宇,整间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因此震动起来。
三思震惊地看向周蕙。
那位柔弱女子死死地抓着郭真的手,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仿佛要把那苍白的皮肤掐出血来。她的尖叫声中含着浓烈的绝望,很快变成了哭喊,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下人和大夫顿时跪成一片。
郭敏的手终于摸到了自己儿子的颈动脉,身体重重地晃了晃,双目无神。
郭真的七窍都渗出血来,胸口停止了起伏。
虞知行拉住三思的胳膊,在一片或真或假的哭声中低声道:“走吧。”
郭敏自幼跟随其父习武,少年成名,在英雄榜上叱咤风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一生。但这些年家中经营不善,产业凋零,渐渐地消磨了志气。近两年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逐渐成家立业,他的心中又生出些希冀,把振兴家业的期待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孰料厄运接踵而至。
郭询的疯癫和冯萍的死给郭府蒙上一层阴影,郭敏自认是一代枭雄,拒绝正视自己心中的消沉,他甚至认为这些厄运是老天给予他的考验。否极泰来,后面一定有天大的运势在等着他。
郭真的死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大婚之后,整个郭府仿佛一夜之间凋零。
红绸子换成了白色,大红的囍字成片地摘下,门窗光秃秃的。郭敏终于没能撑住,悲痛后大病一场,高氏足不出户地照顾在侧。新过门的周氏鬓边别上了白花,郭真死时的那一阵长长地哭嚎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新妇虽然仍旧温和,没有多余的眼泪,却在本该盛放的年纪枯萎成一枝安静的标本,少言寡语,如行尸走肉。下人们不再高声说话,只各自默默地办着差事,步履匆忙。只有郭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会自言自语,一碰见女子接近就高喊着“有鬼”逃走。而郭询那个五岁的儿子也不再追着蝴蝶跑,被高氏拘在房中学写字。
明明只死了一个人,却像是整间府院都死去了。
本想在郭真大婚后便告辞的三思一行,只好继续留下来等出殡。只是三思万万没想到,自己下山来才一个月,便要参与两次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