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的目光微垂:“萍水相逢,你们能帮我到这个份上,我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表。说实话,自从昨日岑姑娘你走后,有无数念头在我脑中打架。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求自己能成为人上人,只想能做个好人,这样至少死时能够问心无愧。但自从五年前卷入人命官司,我才发现,做个好人真是太难了。”
三思默默地注视着她。
“爹爹死后,我不仅想要那些罪魁祸首为我爹偿命,还想要让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得到报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胸中满是仇恨,我恨这世上每一个人。为何我爹要白白送命,而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还能够端坐高堂过他们的快活日子。这世上那么多丑恶,不光是凶手,衙门上上下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以讹传讹的百姓,每个人的嘴脸都让我憎恨,让我恶心。我感到我被丑恶包围了。”周蕙露出苦笑,“但在这个念头下,我才发觉这个被仇恨填满的我,比这世上我所憎恶的一切都更丑恶。”
三思几乎脱口而出“这不是你的错”,但说出来了又能怎样呢?一个人被拖进仇恨的泥潭里,那些曾经令她鄙视的一切将她包裹起来,逐渐渗入她的肌骨。她也将成为这个泥潭的一部分——不论她想不想要,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她都很难再爬上来了。
“我周家从农从商,家中有田有铺,自小殷实,没吃过什么苦。直到爹爹出事,我才发现,这世道,太难了。”周蕙的嘴唇发干,“我也往上找了人,但没人愿意帮我做主。这世上,有钱的没有门路,有门路的没有实权,有实权的还要被更有实权的压一头……总归是没有活路。我有时会想,我家都是这样,那些没钱没权的人又要怎么办呢?昨日你告诉我高氏的所做作为,我本以为自己会愤怒得恨不得杀了她,但我没有。我只感到冷。我的绝望不是高氏带给我的,她只是帮我做了个选择。”她的喉间微微动了一下,“我早就绝望了。”
听到这里,三思有些心慌。按周蕙如此消沉的现状,还真不一定会去揭发高氏。
“周姑娘……”
周蕙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温和地打断,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岑姑娘,我往日在家中书铺里,接触的大多是读书人。像你们这样闯荡江湖的,真是很少。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暗娼馆在连州不少见,想尽办法逃跑的可怜女子更是不少,但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遇见那样的事都是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没人愿意惹官司上身。可你们初来乍到,就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按常理来说,我也不会沾这个麻烦,但那天看见你与商公子,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你们这样的人,觉得新鲜,一时冲动才帮你们报官。不知这世上的江湖儿女是否皆如你们这般侠义敞亮……罢了,怎么可能呢。”
三思知道她又想到了郭家,道:“即便郭家家风不正,大少爷郭真却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倘若郭公子并非良善之辈,我想你当初也不会爱上他。”
言及郭真,周蕙的神色伤感又温柔。
三思继续道:“令尊之冤是因官府徇私枉法,你已经尽力为父鸣冤,最后这个结果不怪你。如今你蒙受不白之冤,既然还有希望平反,为何不试一试?即便你不想考虑自己,你也想想郭真。倘若你对他有愧,不愿苟活,可是你想过没有,郭真是被高氏一步步算计死的,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死后还要拖上你为他偿命,而真凶逍遥法外。”
周蕙眼中泛泪,紧紧地捂住眼睛。
三思轻轻问道:“周姑娘,你觉得这样郭真会安心吗?你爹的冤屈尚有你来伸,那郭真的冤谁来帮他伸呢?”
周蕙压抑地抽泣着,三思不再催促,给她递去了手帕。
“岑姑娘,你真的是个好人。你们都是。”半晌,周蕙才抬起头,眼眶红通通的,并着眼中的血丝一起,显得极为憔悴,那残留的泪光却折射出她某种坚定的神采,像是走到悬崖边的人跃下深涧前的回眸一瞥,“是啊,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太不值了。我爹的仇托了五年还没报完,至少,我现在该为我的丈夫报仇了。”
三思如释重负,笑起来:“是啊,郭少夫人,报完仇,椿儿还在等你回家呢。”
周椿站起身来,向外喊狱卒:“拿纸笔来!我要伸冤!”
外头一阵骚动,狱卒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一叠声地问周蕙怎么回事。
周蕙决定立即就写诉状递去府衙,让三思先回去准备证据,明日一早,赶在行刑之前帮她击鸣冤鼓。三思见周蕙终于想通了,终于不再担忧,浑身都是劲,片刻没耽误地走了。
她在城南乱葬岗确认那名被灭口的婢女尸体还没被野兽叼走,回来的路上碰上大雨,找了一处房檐躲着,待到再回到周家书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走在路上,正盘算着今晚是不是叫上焦浪及这个力气大的去把高氏身边那个知道内情的嬷嬷给绑出来,刚要跨进门槛,就跟里头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看路啊!”三思跟那人脑袋碰脑袋,一屁股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对面冲出来的也撞得挺狠:“脑袋这么硬,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居然是虞知行。
三思捂着脑袋满眼泪花,坐在地上踹了他一脚,那白袍上顿时留下个黑乎乎的脚印:“跑这么快做什么,嫌你娘把你生得太丑,赶着去投胎吗!”
若放在平时,虞知行竟然不会放过这个拌嘴的好机会,可眼下他却没那个闲工夫,忍者脑门上一跳一跳迅速肿起来的大包,一把将三思拉起来:“正要出来找你呢,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三思正要回答,虞知行却没等她开口,拉过她就往外跑:“大事不好了,周蕙可能有危险。”
三思一懵,紧接着心里一突,丝毫没反抗,下意识就跟着他跑了:“什么意思?”
“我在郭家用晚膳的时候,见那个嬷嬷不在,就随口问了高氏一句,她居然说那个嬷嬷生病了起不来床。你晓得,那个女人前一晚还身强体壮地跟在高氏身边,怎么能忽然就病得这么严重。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悄悄去那个嬷嬷的房间找人,发现人不见了。郭府门口那个卖烧饼的老头说下午见到她出门,往城西来了,于是就立刻往书铺赶,正巧碰见牛头跟周椿要吃饭。”虞知行干脆飞上房顶,一路踩着屋顶过街,语速飞快地说明情况,“他们说没有见到那个嬷嬷,当时我觉得不对,就让周家的下人排查各处异常,最后在饭菜里试出了毒。”
三思悚然:“该死,还是没能堵上那个嬷嬷的嘴,高氏已经猜到是我们在帮周蕙了!”
“我觉得她的目标是周椿。毕竟我们就快走了,跟我们结仇没什么好处。但周椿手上有当初周蕙配的毒药,高氏是想灭口。”虞知行道,“你去见了周蕙,她怎么说?”
三思把下午周蕙的所言挑重点的告诉了他。
虞知行紧皱着眉头,脚程飞快:“糟了,要是周蕙当时还没表态,估计高氏还不一定会动手,可她已经跟狱卒说要翻案,这就麻烦了。”
三思脸色相当难看,心里祈祷周蕙已经早早地写好诉状递了上去,这样高氏就没有杀她的必要了。
她恶狠狠地骂了句:“狠毒的女人!”
二人飞檐走壁,几乎把所有弯路都切成了一条直线,在夜色里迅速接近城北府衙的女牢。
虞知行的白衣在黑夜中过于醒目,二人在路边一家快要收摊的成衣店里随手卷了两套黑衣,虞知行丢下一锭银子就跑了,徒留身后的老板拿着天上掉下的馅饼发愣。
二人身上裹了黑衣,并肩趴在牢狱围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里头看。
虞知行眯起眼:“好像有点不对。”
女牢大门口有三四个举着灯笼的官差簇拥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官府师爷的人,正在跟守门的狱卒说话。
三思问:“听得清他们说什么吗?”
虞知行:“要是牛头在还有可能。我就是个凡人耳朵。”
几人说了一阵,狱卒领路,带着那些人进去了。
虞知行一拍三思,二人悄悄跟了上去。
女牢里像个迷宫,二人选了有别于官差的路飞速潜进去,赶在官差之前来到了周蕙的牢房。
周蕙还是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身上的孝服还算干净,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跟前有纸笔,纸上写满了字。
三思扒着牢门,轻而急促地叫了她两声,但周蕙毫无动静。
她正欲再喊,却被虞知行从身后一把捂住嘴,拖着摁到墙角藏起来。
低低的交谈声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周蕙的牢门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开锁的声音。
虞知行紧紧地把她摁在周蕙牢房斜对面的一处拐角,恰好避开官差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见那些人低语着进了牢房。
三思掰开他的手,从他胳膊下钻出半个头来。
一名官差从稻草上捡起那张纸,递给最后一个走进牢房的师爷,后者支着琉璃镜,凑近了看其中的内容。另一名官差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接近周蕙时放轻了脚步,然后在诸人紧张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凑近了周蕙鼻端。
三思整个人都绷紧了。
只见那人仔细探过鼻息后,仿佛叹出了口气,然后推了两下周蕙。那女子单薄的身躯晃动重心,沿着墙壁倒下。
身体落在稻草上,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就像一个路过人间无足轻重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