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他。”陈情很是不耐烦地摆手,“轰出去。”
小厮道:“展公子让小人代为传话,他知自己叨扰多时,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然而事关尊师,乃是他一生至重,在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之前,他不会走。”
陈情气得扬起了声音:“怎么,他还想日日来我这里敲门不成?”
小厮:“……他说,倘若将来日日前来打扰,阁主必然更加心烦,不如今日事今日毕,早些了结,他再不踏入流云吹烟阁一步。”
陈情蹙了蹙眉,神情有些烦躁,食指在榻边快速敲了数下,最终叹气,坐起来:“罢了,让他进来。”
小厮得了吩咐,退出房间,到楼下把展陆唤上来。
这是位极为守礼的青年,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不擅自上楼,只等在屋檐下看雨。他一身起了毛边的陈旧灰衣,背后一根四尺余长的木棍——不是那种经过精致打磨的兵器,而是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掰下来的粗枝,摘掉杂枝闲叶的光秃秃歪扭扭的棍棒——站在流云吹烟阁这等雅致华美之地却并不显得窘迫,求人见面时语气恳切,观雨时从容不迫。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脚,却丝毫看不出狼狈——仿佛他与这周遭的花草天气本就是一体,若是硬要分个彼此,反倒显得突兀。
少林俗家弟子展陆,师从前主持广悟大师,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捡回寺中教导,当时脖子上挂了个木牌,上面粗糙地刻着“展陆”二字。广悟给他起了法号“明一”,多年修行下来,是少林年轻一辈极为杰出的弟子。
展陆长到十六岁时随师长们下山游历,见人间疾苦,触动心扉,遂决心还俗以报世人。这六年来,他有半数时间在寺中修行,另一半则在山下俗世中沉浮,行侠仗义,体会民间百态疾苦,心智与头发一样长得飞快,但自去年其师广悟圆寂后,他便自行下山游历,数月来,少林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无人知晓他为何离开。
此时,不见踪影的展陆行至陈情房前,不紧不慢地叩门三下,听见里头主人允许,便推开门,跨进房间。
房中迎面是一扇淡千草色的屏风。
流云吹烟阁的陈阁主素来不以真容示人,展陆对此也并没有好奇心。他甚至不花任何精力去打量室内可见的陈设——这些东西或精致或粗陋,于他而言并无半点不同,他无意去了解,也无意比较。
只是流云吹烟阁即便再雅致,也是风月场所,他做了十六年的出家人,即便这几年走南闯北,也并没能时常出入这等地界,因此在此地略有些拘谨,对此他也并不掩饰——他无法放松下来坐到屏风前那张为他准备的凳子上,索性双腿同肩宽地立在一边,摆出了个早课前的准备姿势,就差弯曲膝盖扎马步了。
陈情在屏风后,把展陆进门来这些细微的反应观察了个遍,心下已然对此人有了一定的判断。她开腔道:“明一小师父,在我这里你就放松些。左右不过是说说话,我不会吃了你,你大约也不需要跟我动手的。”
展陆在陈情刚出声时被稍稍惊了一下,旋即无奈于自己惊弓之鸟,他定下心神,这才望向屏风,隐约能瞧见坐于不远处的女子身影。
他先拱手行了礼,答道:“在下忝列少林门墙,承蒙各位师长爱护,为在下于少林留下一席之地,但毕竟已然还俗,陈阁主再呼‘明一’恐怕不妥。”
陈情:“那就请展公子说明来意。上回我已明白地告诉了你,一线牵不过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商人,并没有天下事都知道的神通。关于令师那份遗书,我这儿确实半点线索都没有。若要动用人力去查,少林哪,这可不是一般的价钱。”
展陆道:“在下一介白身,付不起一线牵的价钱,也无意为难陈阁主。此番前来并非要从阁主处得到任何直接线索,只欲向阁主确认一件事。”
陈情透过屏风打量着展陆。
这位明一小师父一年来已是第四次登门,前三次都是直愣愣地向她询问广悟大师的往事——这一根筋的小和尚心底认定了广悟之死有蹊跷,逮着她问这问那,非要拿到些不同寻常的线索,大有问不出来就不走的架势,单纯又执拗,叫陈情十分头疼。
上回他来流云吹烟阁还是半年前的事,那一次他死揪住广悟遗书中那句“大悔之事有三”不放,对广悟生前大事小事刨根问底。陈情把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但那些都不是展陆期待听到的。陈情不堪其扰,最终叫人把展陆用蒙汗药放倒,扔上了一架送他回少林的马车。
显然他并没有回去。
此番展陆前来,状态明显与上回不同。听口气,像是已得知什么关窍。
陈情:“你且说与我听听。”
展陆稳稳当当地跨步立着,他目光的终点落在屏风上,却并没有聚焦,仿佛在组织语言回忆往事:“三年前的登封谈兵宴上,上官家联手肖家和踏红谷四十年前围剿薛城巫家之事白于天下,迷踪谷护法巫重葛血洗肖家,巫芊芊连斩上官家两人。这些事都是老生常谈,不过当时肖家长子肖登云幸存。登云兄是少林常客,为人端方高洁,深得家师赏识。但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家师圆寂时,恰是登云兄来访当日夜里。”说到此处,他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屏风后的陈情,“陈阁主,你以为,登云兄与家师之死是否有干系?”
陈情不置可否。
“家师虽已古稀之年,却素来身体康健。他走得如此突然,难道一线牵没有疑虑?”
陈情心知,若是自己说一线牵对此不做猜想,展陆是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她四两拨千斤:“少林清净之地,一线牵的手还没深得那么长。我们也不是什么事都查得出来的。”
碰过数次壁后,展陆知道不论自己怎么问,陈情都不会告诉他半点消息,因此他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继续道:“请恕在下顽固,家师之死必有蹊跷,然而眼下只有登云兄一条线索。但近些日子我四处打听,无人知晓登云兄的行踪,只能退而求其次。我有一位朋友,是白驼山庄人,她告诉我,登云兄在去年年底曾拜访白驼山庄,算算时间,恰是他来少林前不久。登云兄当时不知与何人交手,重伤未愈,却匆匆离开白驼山庄赶往少林。我的那位朋友告诉我,当时他身上有倒吊鬼金线所致的伤势。”
四个月……
陈情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不知想起何事,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展陆接着道:“在下欲前往白驼山庄探查,但在此之前,在下只想问陈阁主一件事。”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说这些话时经历了巨大的情绪起伏,需要平复片刻,“倒吊鬼贺良,是不是杭州耿家家主,耿深手底的人。”
雨渐渐小了。
陈情给三思他们安排了一间袖珍小院,刚好够三五个人住。
马车滴滴答答地沿着小径前行,三思掀开车帘嗅着空气中清甜的雨水和草木花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远远地瞧见绿树掩映下的一座僻静小院。
“那是我们的住处?”
驾车的小厮答道:“是。”
“里头那灯……有人?”
“回姑娘的话,与您同行的两位公子已在院中住下。”
小院周围种着玉兰与桃树,眼下早已过了花期,绿叶长得十分茂盛。小厮将马车向路的一边稍微靠了靠,三思抬起眼,望见一架极精致的马车缓缓从那院中驶出。
那前头拉车的高头大马四蹄雪白矫健,马车用鹅黄的纱帐围拢,盖檐点着珠翠。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三思微微坐直了身子,靠近车窗。
天色太暗,帘帐上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然而仅仅是一个端坐的剪影,便令人流连忘返。
湖面夜风拂过,那马车侧面精致的纱帘掀起一角,泄出一缕香风,流入三思鼻端。她的鼻翼微动,视线在纱帘落下前急忙捕捉到了一只青葱白玉般的手,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
她无端地觉得,那只手的主人必是一名风华绝代的舞者。
相逢只是一瞬。两架马车各自交错。
鼻端的香气萦绕不去,三思回头望了一眼那暮色中驶离小院的马车,问道:“方才那是什么人?”
小厮道:“是院中两位公子的访客,其余的恕小人不知。”
这座小院的布置相当有意思。
入口朝南,三间房屋都是很结实的木结构,外头用竹条稻草包裹着,屋顶瓦片上也都用稻草覆盖,院子里有一个草垛,仔细看其实是一个上方堆了稻草的兔子窝,五六只兔子黑黑白白地团成几团,凑在旁边空荡荡的小马棚下躲雨——一眼看去就是个乡间草院,与碧霄山上的房舍有七八分相像。
屋里则与外头截然不同,是正经红漆木门花屏锦榻的雅间。
三思推开门的时候,虞知行和焦浪及正坐在屋子的两头,一人抱着个酒坛,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