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十二师妹后,周静池挤进人群,跟上了那装着奇怪大钟的花车。
白虹观建在山上,观中规矩严,他们每半个月才能下山一次,但即便下山,也就是逛逛集市听听小曲儿,可从来没有这样热闹的景象。
不同于少林中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铜钟,花车上那口大钟的形状做得十分别致,除了最顶上相互咬着尾巴的四匹马,钟的表面还镶了一层皮毛——在街市通明的灯火下,油光水滑得如同马背,大约是用马毛做的。周静池看见花车上一名往下抛花的男子竟然是蓝眼睛,皮肤颜色略深,头上围着一圈不知道是什么的白布,虽然身上穿着汉人的服饰,却明显并不是汉人。这令她感到十分新鲜。看此人的样貌,很像是那些传闻中的波斯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挺的鼻梁,那样深刻的眼窝,乍一看下来,既觉得好奇,又觉得有些畏惧。
车上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但那花的品种她并不认识,随手拉了一个旁边的人问道:“请问这是什么花?”
人群里太吵了,那人没听见,嗓门很大地喊道:“你说啥?”
周静池从来不大声说话,此时也不由得放大了点声音:“我问这是什么花!”
“哦,什么花啊。”那人答道,“这是这两年外面传进来的,叫什么洋桔梗,我们城里好多地方都种啦,怪好看的吧!”
周静池看着那车上的人一大把一大把地往下抛花,截了根茎的花朵如一阵阵五彩的雨,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她被人群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人流跟着花车的行进不断往前挪,她于是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她不知不觉地就挤到了花车边,这才发现那车上的人抛的不仅有花,还有一小袋一小袋用纸包好并用麻条扎好的什么东西。
周静池跟着人群一同矜持地欢呼了几声,一个纸包正巧砸在她的肩膀上,弹下来,她连忙用手接住。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恼,然后抬头看向那花车,发现扔东西给自己的正是那蓝眼睛的波斯人。纸包大约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捏起来里面软软的,碎碎的。周静池解开纸包,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小把葡萄干。
此时她已经完全将那虞侍郎家的二公子忘到了脑后,欣喜地一颗一颗取着吃。
蓝眼睛又扔了一把花下来,有一枝挂在了周静池的头发上。她拉了一下,没料到那花枝嵌得那么巧,连着发簪一并扯下来了。那木簪是她方才从十二师妹头上换来的,她想要弯身去捡,然而摩肩接踵的人群没有给她留出停顿的时间和空间,那木簪一落到地上就被后面乱七八糟的脚步给踏到不知哪里去了。
其实,周静池今日一早给自己置办的新行头是一身颇有些心思的紫裙白衫,和手中这朵白瓣紫边的洋桔梗意外的相称,十二师妹那根毫无雕饰过于朴素的木簪只适合白虹观灰扑扑的道袍,配她眼下的这一身显得有些寒碜。
她回头看了一眼人流,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方才掉落簪子的具体位置,便不再管。
花车上忽然向她伸出一只手。
周静池地看着那蓝眼睛蹲下来对自己伸出的手臂,既惊喜又意外。只是她从小到大还没拉过男子的手,一时间有些犹豫,可那蓝眼睛冲她弯了弯手掌,旁边又有人顺势催促“快呀姑娘”,于是她一咬牙,拉住那人的手,跳上了花车。
蓝眼睛似是没料到她竟然身轻如燕,连拉都不用拉一把,看上去神情很愉快,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周静池没听懂的话。周静池注意到他竟然还没放开自己的手,忽然有些着恼,正欲将其甩开,却听见前方不远处人群一片高呼。
周静池的余光瞥见那前方的一片屋顶上掉下来一大坨不知是什么东西,注意力顿时被吸引。
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掉进那辆花车上的人必然和自己有些什么关系。那蓝眼睛想要拉她一块儿跳舞,但周静池心不在焉,脚步跟随者动了两下——她连中原女子的舞蹈都不会,遑论这些波斯人稀奇古怪的舞步——她十分敷衍地跟着那蓝眼睛转了两圈,连手也忘记叫人放开,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前方那辆堆满山茶花的车,只见那车上的男男女女嬉笑着往掉进花堆里的人凑过去,那掉进去的人似乎一时挣脱不了软绵绵无从借力的花堆,好半晌才衣衫凌乱地爬出来。
周静池的目光一紧——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从花堆里爬出来的女子,竟然就是数日前在城中店铺里与自己起冲突的没教养的货色。
周静池很少会去刻意记住什么萍水相逢的人,她素来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十分拎得清——什么人够资格被自己记住,什么人不够格,她心里都有一张谱。那日在店中与三思起的冲突,对于周静池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特地记得的,只是因为那没教养的小畜生嘴太贱,让她不爽了一阵子,但过了这么多天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第一眼见到三思的时候就对这个姑娘十分讨厌,虽然及不上她讨厌耿琉璃的程度,究其缘由却是一祖同宗——这些不论是家世、样貌,还是武功,甚至年纪上,任意一点比她有优势的人,她都十分的讨厌。对于三思这种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她虽然讨厌,却没有什么戒备心,毕竟那丫头虽然似乎功夫比她好一点,长得也不错,却只是一个无门无派的小角色而已,浮萍何能与树木争利。
此时她认出那花车上是三思,立刻变得兴趣缺缺,又想起自己的手还被眼前这个不懂礼数的登徒子给抓着,便用力那那蓝眼睛推开。
蓝眼睛不知所措地松手,站在原地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周静池听不懂的话。
初始的新鲜劲过去,周静池对这个花车游/行顿时感到了一阵无聊。她丝毫不理会那喋喋不休的蓝眼睛,正想要飞身下车,却不知为何,冥冥中似乎有一股情绪引导着她,令她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那辆花车上的情景。
这一看,她登时就不会动了——
她看见,那个野丫头的身后紧跟出一个人。那人正是她今夜意图邀约却令她无功而返的虞知行。
周静池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反复确认过样貌,此人必然是虞侍郎与商邱的次子虞知行后,她的心仿佛被一只秤砣往下坠了坠,秤砣的边角硌得她的心脏一阵不适。
那二人的手竟然握在一起。
其实周静池再仔细看一看,就知道其实是虞知行正抓着三思的手腕。但她无暇分析这些细节。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虞知行非常不客气地推开那些想要往三思身上凑的男男女女,他拉着三思拨开闲杂人等,二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什么话,距离特别近,紧接着虞知行一把揽住三思的腰,二人从花车上飞身出去,在路边一家店铺的房檐上借力一蹬,不知冲着什么东西掠走了。
周静池这会儿连那惊为天人的轻功都没有心思赞叹,只觉得胸中一阵紧缩。
“周姑娘样貌才华皆出众,不愁没有无数年轻才俊登门。此事也委实是在下的错,没有提前言明在下已经有心上人,造成这个场面。先向姑娘赔罪,也请姑娘向玉衡观主转达歉意。”
“你的心上人是何人?她比我强在何处?”
“她和周姑娘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从来都不会问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
前几日在流觞园受到的羞辱忽然涌上心头,胸中那枚秤砣似乎变成了一块没有燃烧完全的陈年老碳,不均匀地烫着她的胸口。
周静池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咬得牙根发酸。
怎么会,怎么会偏偏是这个野丫头……
花车上那口奇模怪样的大钟忽然敲响了,把周静池的目光从二人消失的方向拉了回来。那钟声和少林的大钟长得不一样,声音也很不一样,要尖一些,细一些。若是这钟响在前一刻,大约周静池还会觉得这些外族的东西真新鲜,但此刻,她却没有半点兴致。
那钟声无端地令她心中跟着一震,某种难以言喻、无法溯源的心慌忽然从周静池的胸中冒了出来。
她觉得今晚确实不该出来看花车,一晚上尽是不如意的事。
夜幕下绚烂的花朵和花枝招展的人群,此刻在周静池的眼中都变成了带刺的藤蔓,令她既无法平静,又难以挣脱。
她想起自己遗失的十二师妹那根穷酸的木簪子,又觉得一阵烦躁,推开那再次上前来拉她的波斯人,使上轻功,飞掠回先前与师妹分别的地方。
另一边,三思和虞知行飞上了楼顶,二人踩着瓦片飞快向一个方向行去。
此时虞知行已经放开了三思,虽然他的轻功要更高一筹,却落后她半步,在风中急声问:“追什么?”
三思的目光在下方人群中搜寻:“我方才好像看到耿琉璃了。她在往这边走。”
“人在哪儿?”虞知行也往人群中看,但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像耿琉璃的身影,“不是,你找她干什么?”
三思有些着急,顾不上跟他做太多解释:“人不见了,但我能闻见味儿。”
虞知行:“……”
这丫头其实是托生的狗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