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隐隐知道为何虞知行自见面起就一直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年年商邱美人写信来碧霄山提起这件事,她都表现得十分抗拒——这样算起来还是她自己的锅。
现在回想起来,在山上的十几年里,自己好像也没有特别需要讨厌虞知行的理由。
那些山下子虚乌有的“娘娘腔”传闻,不过是她的借口。更多的是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有婚约,山上的师兄弟姐妹们还常常以此取笑的缘故。
她从小自由散漫惯了,唯独这件事令她感到被控制,且日日有人在耳边念叨,久而久之便越来越烦,儿时在一起玩耍的孩童影子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远在天边,却在自己生活里扮演着未来的人形轮廓。
下山之后,她几乎是立刻就将虞知行这个人名给忘记了,即便后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那名字也逐渐摆脱了牢笼的形状,化作一个不远不近的存在。反正自己交了新朋友,那些八字没一撇的旧事就翻篇了。
但在发现确凿证据的时候,她仍旧怂人压不住火,一把恼怒烧上了天灵盖。
从意外发现那一对银色短锏的那一刻起,她一方面自己生着闷气,另一方面其实隐隐地在等待虞知行自己来跟她坦白。这坦白来倒是来了,却不是以她所预测的方式。
啊,好气。
三思捂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旁边卖布偶的老太太道:“年轻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要昂头挺胸才行啊。”
三思抬头看向那老太太。
老太太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细细密密,有碧霄山脉里的山涧那么深。
“来,拿个虎虎生风的百兽之王,神气神气。”
三思讷讷地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小布老虎。
这老虎扎得奇特,脑袋跟身子一样大,屁股后面的尾巴却短得跟兔子似的,十分不对称。
她道:“老人家,您这老虎发育得不太好啊。”
老太太:“胡说些什么呢,我看你才发育得不好。”
三思:“……”
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遭受了人身攻击。
“谢谢啊。”她提溜着小老虎,鬼使神差地道,“您这是公的还是母的?”
老太太:“公的。”
三思:“为何?怎么看的?”
老太太:“我老太婆自己扎的,我说是公的就是公的。”
三思:“……”
年纪大也不能这么任性吧!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与虞知行砸辰州见面的那个晚上,虞知行送给她的那只小老虎。
唔,也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既然这只是公的,那只就算是母的吧。
嗯,我说是母的就是母的。
三思在口袋里掏了掏铜板。
老太太:“不要钱,小丫头,送你的。”
三思捏着那只老虎短乎乎的尾巴,看着人流:“生意好吗老人家?”
老太太:“也就这段日子还行,等人走了就不行了。”
三思知道她说的是冲着谈兵宴来的这些人。
老太太:“我看丫头你的装束,也是江湖人罢。”
三思点头。
“随便看啊,好几种老虎呢,还有鸡狗鱼……哎小姑娘别抠鱼眼睛,抠下来你就给我买了去。”老太太扇着蒲扇,对在自己摊子上看来看去的小姑娘们说完,又转向三思道,“哎哟,会打架的就是好,凡事都还能自己抗一抗。我们小老百姓就不行啦,手无缚鸡之力,干谁都干不过。”
三思觉得这老太太说话忒匪气,请教道:“您要干谁呢?”
老太太蒲扇一指:“前两天那面馆不就死了个人吗,被人一绳子勒死的,唉,老太婆我亲眼看见的,太惨了,连反抗都没来得及。”
三思微微皱起眉,试探道:“您说的不会是花车那晚的事吧?”
老太太:“就是那晚啊,全城都知道了。官府查了这么久,什么名堂都没查出来,都是吃白饭的。”
三思凑近了点,坐到老太太旁边的小马扎上:“您亲眼看见了?是不是一个红衣小姑娘?”
老太太:“是啊,一个奶娃娃,下手忒狠。”
三思:“死的是谁您知道吗?”
老太太:“听人说是什么什么门派的小公子,不记得了。老太婆我年纪大,记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三思回想了一下先前自己目睹衡山派少主如何被杀的情景,安慰道:“其实对于这样的对手,会武的话可能还会死得更痛苦一点。”
老太太:“……”并没有感到被安慰了。
三思指着几步开外的店铺:“是那家面馆?”
老太太:“就是他们家,是我们这儿最有名的面馆了,生意好的时候连我老太婆的摊子上都能沾沾光,可死了人之后都没人敢去了。”
三思:“我看生意好像还行?”
老太太摇摇手:“这算什么,从前他们家排队能排到街尾了。喏,就是二楼窗口那个位置,我老太婆眼睁睁看着杀人的,咦,吓死个人。”
三思:“我去看看。多谢您的小老虎,生意兴隆啊。”
老太太用蒲扇扇着风:“那只是做坏了的,你没看见它尾巴短吗,没布了。卖也卖不出去,就送你了。”
三思:“……”
这种伤人的秘密放在肚子里不好吗!
这家面馆的装潢十分普通,但还没走进去就闻见了浓浓的汤味。
三思深深嗅了一口气——老鸭汤骨头汤芋头汤野菜汤……
真的香。
她走进去,发现店里至少坐了八成的人。眼下快要到饭点,如果真如那老太太所言,命案发生之后他们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么可以想象生意好的时候有多么拥挤。
三思走进去,店小二就立刻迎上来:“客官要点些什么?”
三思谢绝了小二的殷勤:“我来找人的。”
她径直朝着二楼走上去。
楼上有人走下来。
拐角处,二人迎头撞上。
三思“嗷”一声捂住脑袋,抬头看那个走下来的人,刚想开怼,却愣住了:“是你?”
她的对面,赵杨白捂着鼻子,两管鼻血飞流而下,眼神痛苦:“你是谁?”
“三思?”赵杨白后面探出个人,明显很意外。
三思看着望着他们笑得止不住的耿玉瑾:“你们怎么在这儿?”
片刻后,三思与耿玉瑾一同走出了面馆,目送仰着脑袋塞着鼻孔的赵杨白的背影步行离去。
三思心想:卫三止那厮看来有点真才实学,早上才算到赵杨白乌云罩顶,这才没一会儿,就见了血光之灾。
她忍不住唏嘘。
耿玉瑾道:“杨白不爱跟生人说话,你别见怪。”
“啊?哦,我没在意这个。”三思再看了一眼赵杨白消失的方向,“我发现你真是什么人都认识,跟我二哥似的。”
耿玉瑾笑:“游手好闲惯了。人家习武的时间,我都用来和人不务正业了。”
三思:“何必妄自菲薄。”
耿玉瑾同她走了一段:“心情不好?”
三思:“没。”
耿玉瑾:“去听个曲儿吗?换换心情。”
三思扭头看着他。
耿玉瑾笑了笑:“怎么?”
“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耿玉瑾:“你确定是想问我?我看你这个表情,接下来这个问题似乎问我大哥或者耿琉璃会更合适。”
三思:“你认识一个叫做贺良的人吗?”
耿玉瑾:“听说过,不认识。”
三思:“我大约确实应该去问你二姐。”
耿玉瑾:“但她不会和你说实话的。至少我方才那句是实话。”
三思:“你会将我方才问的问题告诉你姐吗?”
耿玉瑾:“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三思:“不了,我怕小命不保。”
三思心里愈发乱。
关于肖登云那块碎玉的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虞知行那孙子。
之后要找时机言明,就更难了。
啊,好烦。
耿玉瑾:“喝点酒吗?”
三思扭头看他。
耿玉瑾道:“我可不是要害你,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那么讲究。可以喝一点。”
三思二话不说:“走。”
拐角处,一个声音忽然道:“走哪儿去?”
耿玉瑾笑容一僵,往三思身后挪了半步。
三思一愣,今日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你怎么在这儿?”
耿玉瑾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不速之客惊呆了,在看清楚究竟是谁之后陷入更大的惊愕,连连咳嗽,示意三思快走。
巫芊芊环抱双臂靠在巷子口的转角处,根本没将耿玉瑾那即将冲出胸膛的害怕放在眼里,反倒对着三思道:“光天化日被人跟踪都不知道,你这十几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思一愣,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便见巫芊芊蓦地甩出长鞭。长鞭在巫芊芊的操控下,灵巧得几乎令人以为其生出了自己的意志,越过三思身后,卷住一道影子,拖到跟前,掐住了其脖颈。
被抓的人沙哑地喊了一声,但立刻被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两腿乱蹬。
巫芊芊立刻就判断出此人不会武功,微微扬起眉。
三思走上去,发现被巫芊芊抓在手里的尾随者,居然是先前自己见到的那个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