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槐花搓了下手指上的泥巴,苦笑道:“还能干啥?拿来吃吃呗,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林谷雨被惊到了!她从没听过玉米芯子还能吃呢。
柳槐花一说,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玉米棒子上不是有玉米粒和玉米芯嘛,以前社员们只把玉米粒掰下来,磨成玉米面吃,东风公社这边不烧炕,脱了粒后的玉米芯子基本上都是当柴烧。
“今年就没人舍得拿玉米芯子烧火了,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说玉米芯子能做成粮食吃。”
具体怎么做的呢?就是把剥的光光的玉米芯子放到铁锅里面炒,一直炒到干炒到糊,然后拿铁刀剁成碎碎的小块,再用石磨磨成面,社员们就把这样的面叫做芯子面。
或者,有的人家来不及磨成面,干脆就把玉米芯子丢到锅里一起煮,就跟秋天煮玉米棒子一样,煮的时间长了,清汤寡水还真能变的黏糊起来,跟稀饭似的,就那样煮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再怎么煮清水还是清水。就这样还舍不得把玉米芯子扔掉,还要再晒干磨成粉······
柳槐花就说:“因为这么个原因,今年的玉米芯子可金贵了,在外面可难捡到了。”
林谷雨听完,拧着眉,疑惑的问:“那东西真能吃?不剌嗓子眼儿啊?”
“干芯子摸着都那么粗躁,你说剌不剌嗓子?芯子面糙的狠,吃得下却咽不下,可这不是没办法嘛?有的家里男人全死了,就剩妇女老人和小娃娃,年年都欠队里的钱,年年都得借口粮,不吃芯子面那真是过不下去了。”
要问好不好吃?
当然是不好吃,这东西连瓜代菜都算不上,不过现在没人讲究口感,总比没东西吃观音土强。
但人被逼到了绝境,往往能激发出身体里的潜能,有的农村社员就把芯子面跟红薯面掺合到一起,家里人口少的,百分之七十的玉米面里掺百分之三十的地瓜面;家里人口多的,比例还要往下降,百分之六十的玉米面掺百分之四十的地瓜面,甚至家里实在实在过不下去五五掺、四六掺的也有·······
靠这样的法子,家里就能多出不少的粮食。
“东屋那边这几天不拿东西出来做饭,我们就是靠着捡来的红薯和玉米芯子熬的稀饭过来的。”
按说,柳二姐婆家就算穷,家里还是有四个壮劳力的,饿肚子是肯定的,但还真不到吃芯子面的程度,在林谷雨看来,主要原因就是她婆婆不仅心偏的没边儿,而且还深谙胡搅蛮缠孝道压人的真谛。
“二姐,这事儿你早该跟我们透个气儿,虽说离的远了些,可咱家现在有了自行车,一个来小时也就到了,家里三个兄弟,还真能让婆家人欺负了你?这一回要不是卫华跑回去,我们还两眼一抹黑呢。”
柳槐花抬头冲林谷雨笑了笑,一张脸上颧骨高起两颊下陷,眼窝深深,双眼皮瞧着都往下坠,精神比上次回娘家走亲戚萎靡了好多。
柳槐花也知道自己那么做让几个亲兄弟觉得外道了,她拍了下林谷雨的手,又看着自己兄弟,一脸的歉意。
“不是不打算跟你们说,可现在谁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你们过的也容易不到哪儿去,再说东屋里可不就打着这个主意呢,三番五次说的那些话就是想着让我回去问你们要粮食。”
“可是,凭啥啊?要是说分了家还好说,我这边日子难过,求着娘家兄弟帮着点也没什么,现在不让我分家还想着让我回娘家扒拉东西养二房那几口子,他们想的倒美!”
她说起来就气急了,“呼哧呼哧”的有些喘不上气,苍白的脸上染上恼怒的红。
林谷雨赶紧给她顺了下背,又安慰了她几句,“别因为这个生闷气,总不能因为那边耍无赖你们一家子就不过日子了吧?”
“我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我又不是没有生儿子,凭啥非得把老二家的过继一个给我们,整个小陈大队也找不着一个逼着大儿子给小儿子养儿子的老太太!”
可能是心理憋的气时间长了,柳二姐的思维陷在了这一块儿了,情绪越来越激动了,林谷雨赶紧给柳东睿使了个眼色——赶紧转移一下注意力啊。
柳东睿就问:“二姐,你和姐夫现在是怎么打算呢的,说出来我听听,你这么跟东屋里杠着也不是个办法,自己的日子总是要过的。”
可不是这个理儿吗?人家手里头有东西,根本就饿不着,等柳二姐一出门,立马就能刷锅做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这么杠着拖着过的最惨的就是柳二姐和两个孩子了,至于陈姐夫,他娘再偏心,总不能看着自己儿子饿死吧。
柳槐花冷哼一声,冲着东边屋里大声说:“这个家里到底谁好吃懒做咱们心里都清楚,家里那些口粮一多半都是我跟孩儿他爹挣回来的,不让我和闺女吃,还想让我拿自己的口粮给他们养儿子,呸!做你娘的白日梦去!”
林谷雨心说行吧,能发泄出来比一直憋在心里要好些。
“······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回娘家要粮食来喂这些个黑了心肝儿的乌龟王八蛋。”
这件事夫妻两个商量好了达成了统一的意见,才好跟东屋里的人谈判,柳东睿就问陈来福:“姐夫,这事儿我们既然知道了,断没有让我姐继续受委屈一说,老太太那边提的那些要求,你是什么个意思?”
原主记忆中的柳槐花是个既勤奋又很通情达理的女孩,今天生气成这样,可见是受了很多的委屈,只看这一点,柳东睿对陈来福的印象就很不好。
陈来福蹲在外面的墙根下,双手捂着脑袋,听着一墙之隔的妻子破口大骂,默不吱声。
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是他娘不讲道理,媳妇儿就算骂也是应该的。
他记得打小时候起,他娘就偏疼老二,自己八九岁开始下地干活,老二长到十三四还不知道麦子长啥样,她娘总说老二身体弱,自己是大哥,应该照顾兄弟,他也认了,这么多年,挣得工分、钱、分的粮食都有老二家的一份。
以前老二一家嘴也甜,总说谢谢大哥,大哥真能干之类的话,一大家子在一块虽然也免不了摩擦,可是总体来说还是凑合着能过的。谁知,这两年就倒了霉了,公共食堂开不下去不说,家里能分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少,家里的矛盾就越来越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他心里当然愿意带着老婆孩子分出去单过,不为别的,就为让自己媳妇儿和两个孩子少受点气、能多吃两口饭,可谁能想到他娘这么的不讲道理,竟然以死相逼,他总不能逼着自己老娘去死吧?他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柳槐花“蹬蹬蹬”从屋里跑了出来,站到堂屋门口掐着腰指着东屋骂陈姐夫:
“陈来福,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替你二弟养儿子的!只要我活着,想过继,没门!”
又哭道:“咱们家小兰饿成啥样子了你瞧没瞧见?躺在床上偷偷的哭,老二家的陈梅比咱们小兰也就大两岁,长的比咱小兰高那么老些,你就不心疼?等你侄子成了儿子,咱小兰还活不活了?”
陈来福搓了把脸,“我就小兰一个闺女不疼她疼谁?看她饿着我心里能好受?我比谁都心疼。”
柳槐花:“那你去东屋里跟你娘说,咱们不过继!卫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过一张能吃的嘴,咱们两个孩子吃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说了,她不听我的,再说二弟家四个孩子养着是有点费劲,咱们才两个,我想着过继大的不行,过继个小的······”
柳槐花哭着大吼一声:“咱家就算只有一个孩子,我也不会替他们养孩子,大的小的都不行!”
陈来福一脸为难,“你不同意过继,她就不让咱分家,你和小兰总不能天天不吃饭吧?”
绕了一大圈,林谷雨总算是理清这个逻辑了——陈来福想分出去自己家单过,但他娘逼着他过继自己弟弟的一个儿子,要不然就不分家,那样的话柳槐花和陈兰还得天天饿肚子,陈来福心疼自己的媳妇儿和闺女,想要妥协,但他不想过继最大的侄子,而是想过继最小的侄子,但柳二姐呢,一个都不同意过继,坚决不妥协。
两个人的分歧点在这呢。
“不就是说我不同意就让你休了我吗?那咱们就离婚!我也不回娘家,就在村里搭一个茅草屋,你死也不准答应过继的事儿。”
陈来福摇摇头,“我不答应离婚。”
这也不行,那也不中,柳二姐气极了,“陈来福,我就问问你,你她娘的到底是不是这家里的儿子?你是不是你娘亲生的?嗯?要不凭啥家里有什么好的都要给老二一家,而你就跟这家里的长工似的?”
东屋里立刻响起两声苍老的咳嗽,紧接着一个含怒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大哥当然是我亲大哥,你瞎咧咧什么呢?再瞎几把胡说,小心我揍你!”声音越来越近,等话说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有点壮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林谷雨和柳东睿到这里两个多小时了,终于看见陈家有人露了面,还以为要一直在屋子里装鹌鹑呢。
“陈有福,你这个不要脸的龟孙子,你碰碰我试试!”柳槐花有了兄弟壮胆,一点也不害怕,把心里憋了好几年的话一下子全都倒了出来:“咋啦?还真让我说着了,戳着心了吧?要是不做亏心事,还怕人家说?”
屋里又响起了几声咳嗽。
陈有福暴怒:“你!你再瞎咧咧看看!别以为你是大嫂我就不敢打你。”
不等柳二姐说话,柳东睿就走上前挡在了柳二姐前面,凉声说:“我更没有不打男人的习惯。”
柳东睿足足比陈有福高了一个头,又比他还壮,眼含蔑视,语带讥讽。
陈有福怂了。
院子里外围观的人群看见这一幕,纷纷说:
“槐花这兄弟,长得可真高,又壮,陈有福可蹦跶不起来了吧!”
“就是,当着人家兄弟的面,还要打人家姐姐,嘴也太狂了,不是找打是啥?”
“唉,你们说来福媳妇儿说的是真的假的?来福真不是他娘亲生的啊?”
“反正从小来福他娘就哄着来福下地干活,什么都得让着有福,两兄弟在一块儿,有福只要一哭,来福肯定得吃竹子炒肉。”一个跟陈来福年纪差不多的汉子说道。
“这事儿咱们这个年纪的人不清楚,那上一辈儿的人总该有知道的吧?来福他娘这要求也太胡扯了。”
“可不是么?······”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大队长来了!”
人群中间慢慢散开,走出一个留着花白羊胡子拄着拐杖的的老头,正是小陈大队的大队长陈海堂。
“不是说今儿早上刚闹了一场,怎么又闹起来了?”早上那回他装头疼没起来。
也不怪他假装生病,这都好几天了,陈来福家的这一点屁事儿天天都得折腾好几回,陈海堂每回来都说的口干舌燥的,早就不耐烦管了,可是妇女队长说不过来福他娘,每回一闹起来除了他,没人愿意管。
“大队长,这回可不是来福娘闹了,是槐花她娘家兄弟来给槐花撑腰了。”
槐花娘家来人了?那好啊,总能好好说说把这件破事给了了。
柳槐花跑到陈海堂面前跪下:“三叔公,这件事劳您跑了这么几回,辛苦您了,现在我娘家兄弟都来了,我婆婆却一直不出来,求您帮我们做个主。”
人群中陈嫂子喊了一声,“怕是没脸出来了吧?一会儿一个奇葩主意,出来怕被儿媳妇儿娘家人打呀。”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
柳槐花就说:“到哪儿说,也没见过我婆婆这么不讲道理的,一家子那么多人在一起吃饭,连老二家的闺女都能分到几块红薯,就我和我家小兰碗里最稀,这根本就不是重男轻女,这是故意欺负我们大房。”
人群里有人就问:“你家来福和卫华每天也只喝稀的?一块红薯都不给?”
柳槐花冷笑:“一家子还指着来福开春干活挣工分呢,多少不给点?饿死了可就没人挣工分养活它们了。卫华再怎么说也是老陈家的长孙,她还不敢把我儿子饿死,就我闺女跟我命苦,如不了我婆婆的眼,只配喝点刷锅水。”
陈嫂子为她愤愤不平:“这也太不公平了,儿媳妇为老陈家生儿育女,凭啥不把槐花当人看?”
柳槐花就说:“今儿想的更扯了,说是可以答应我们分家另过,但是我们得答应过继老二家的卫平当儿子。大家伙评评理,卫平都多大了,我又不是没生儿子,凭啥要过继过来一张嘴,这不摆明了逼我们替老二家养孩子嘛!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嫁进来这么多年,我过的啥日子乡亲们都看的见,今儿我也不想忍了,这个家我要分,孩子我也不会过继,有本事就让她儿子跟我离婚!我也不是那泥捏的,她不想让我好过,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林谷雨赶紧握住她的手掐了一下,表完态就行了,说那些狠话没有意思,社员们还会觉得她心硬,这会儿该柳东睿这个小舅子上了。
柳东睿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先给大队长和周围的几个男人散了一圈烟,才微笑着说:“我年轻脑子笨,有点没听懂老太太的意思,卫华长到这么大,大房又不是没有香火,为什么非要过继二房的孩子,老太太这是怎么个意思,谁能跟我说说?”
众人就呵呵了,现在提过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打的是什么主意,而且柳槐花都嚷出来了,你不知道说鬼呢!
不过,拿人手短,闻着牡丹烟浓郁的烟叶香味,众人只能呵呵的说起陈老太太的不是来。
柳东睿又笑:“一个大队里家里面只生了一个儿子估计也没几个,生两个三个儿子的倒是很多,树大分支,再亲的兄弟也总有分开的一天吧,这要是其它地方的人听说小陈大队分家还能提这种要求,怕是没几个女方还敢嫁进来吧,呵呵。”
刀子不划到自己身上,那肯定是感觉不到疼的,所以这边围观的人多,真正想管这事的却没有。
柳东睿就是让他们感同身受。
果然,小陈大队的人顿时就笑不出来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的闺女嫁这样到婆家,兄弟的孩子多,分家时婆婆非让自己闺女过继一个侄子,那他们肯定是不愿意闺女嫁过去的。
原本还说陈来福家里负担小就该帮着兄弟养个侄子的几个人瞬间不说话了。
刀子割到自己的肉,是真疼!
柳东睿又说:“听说自从老太太生了气,我二姐娘俩都好几天没能喝上口热汤了,我姐夫就他们兄弟两个,这一碗水可端的有点太不平了吧!”
陈海堂就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来福他娘做的是不地道,不该这么干······”
“······”
林谷雨拉着柳槐花站在旁边,就瞧着柳东睿跟那几个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十来分钟,中间又一个人给散了一回牡丹牌香烟。
不一会儿,就见陈海堂走到东屋门口,对里面喊:“侄媳妇,前儿我就跟你说过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要求分家的,现在我告诉你咱们大队其它的社员也都不同意,你这么做会影响咱们整个大队其它年轻人的婚嫁。多的我也不多说,你之前提的那些过继啥的,就当没这回事吧,来福是个好孩子,就算分了家该孝顺你的肯定也会孝顺,其它的,你就不能再过要求了。”
陈老太太一直没出面儿,只陈有福出来吭吭唧唧的说知道了。
柳槐花这才猛松了一大口气,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
回去的路上,林谷雨问柳东睿:“刚才小陈大队那大队长悄悄跟你说啥呢?是不是说姐夫的身世?快跟我说说。”
柳东睿哼笑一声,“说出来你该觉得可笑了,老掉牙的故事了,姐夫的确是陈老太太亲生的,不过出生的月份不对,陈老太太还大出血差点死掉,因为这个她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恰巧呢,有一个所谓的算命的,又算出来说姐夫跟她八字不合,她就不怎么喜欢姐夫,有几次还想把姐夫给丢掉,后来姐夫的爷奶就抱去自己养了······”
太阳渐渐西落,橙黄的光线透过他的发丝,让她感觉到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眼前人的背影高大,足以依靠,林谷雨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个故事的起因还真的真的很老套。
自己未婚先孕,承担不了后果,却把怨恨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婴儿能选择,肯定不愿意投胎到她肚子里吧,渣女!
接下来的几天,柳东睿兄弟三个每天往柳二姐家去,帮着彻底的分了家,柳二姐家就要了他们住的那一间屋子,兄弟三个帮着重新起了一堵墙,跟东边两间隔了开来,又在院墙侧面单开了一个小院门,来回进出都不用经过大门。
林谷雨也去了一次,从家里‘背’了不少的能吃的东西过去,保证柳二姐一家能吃到明年开春,先把年前这段苦日子给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