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谣跟在后面有些尴尬地一同行礼。
自家姨娘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显然,不仅是风谣,就连殷封阙听了何鹭晚的话,也吃了一惊。
不过只一瞬,他就通过何鹭晚的言行和风谣的跟随,对她此时能出现在此地的原因有了推测。
“何小姐请起。”殷封阙虚扶一下。
何鹭晚利落地起身,站得笔直。
殷封阙见状失笑:“不必紧张,你是来看望行谨的吧?”
“恩?”何鹭晚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后她才意识到,“行谨”说的是殷封阑。
这个表字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是,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何鹭晚老实地点头。
“淮章在里面医着,我想我们不用太过担忧。”殷封阙笑笑,伸手示意何鹭晚在他对面坐下:“干等无趣,坐下聊会儿吧。”
“谢殿下。”何鹭晚躬身一礼。
她不疾不徐迈着步子走到殷封阙对面的软塌旁,提提裙摆,坐得挺拔。
何鹭晚的举止是第一次这么端正。
殷封阙瞧着她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才吓得她如此谨言慎行。
从简单的交谈里,殷封阙能看出,何鹭晚此人虽然看上去是个娇弱的深闺贵女,可她的胆识和能耐绝对比他初步想象得要大。
单从她此时能出现在这里,还能一眼能道出自己的身份,就足以让殷封阙高看她一眼。
况且殷封阙对何鹭晚的事不算一无所知。
近来阑王府中传出的关于何鹭晚的传闻不少。
一个犯了事儿被主母发卖到勾栏、丢了清白还能安然待在王府里的侍妾,哪怕白倚涵没有用逯家的人手在外刻意散播传言、污她名声,后宅中也鲜有人不知何鹭晚的名字了。
殷封阙对她狼藉的名声略知一二,比起传言,他从来都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正因为所闻与所见的反差不小,才让殷封阙对眼前人生出了几分兴趣。
故而他问道:“何小姐认得阙?”
何鹭晚轻轻摇摇头:“只在街上远远望见过阙王殿下一回。”
殷封阙淡笑不减,随口问:“何小姐似乎并不惊讶阙会在此。”
何鹭晚知道他在试探什么,也不做隐瞒:“在下幸得阑王殿下信任,个中内情得以窥见一二。”
“行谨的信任可不是幸运二字能得来的。”
“不敢瞒殿下,内情是在下作茧自缚套出来的。”
这个说法新鲜得紧,殷封阙放下书,摆出饶有兴致的模样洗耳恭听。
何鹭晚毫无隐瞒地将她被陷害发卖到近来与殷封阑达成协议的经过一一说与阙王听。
甚至连她胆大包天、妄言太子和阙王的细节也没有省略。
殷封阙安静地听着,直到何鹭晚说完,紧张地搓了好半天衣摆也没有再说话。
半晌,他有些游离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笑道:“何姑娘若是不介意,唤我表字伏升就好。”
伏升,伏戎于莽,升其高陵。
殷封阙的表字,意在做派强势、耐心筹谋,最后登于高顶、睥睨天下。
皇后将她的所有期待注入其中,也彰显了殷封阙身为嫡子的大气。
何鹭晚腹中的墨水都是历史、游记和奇闻轶事,圣贤书她是一本没碰过,所以不知道殷封阙的表字有什么含义。
但她知道,在大玟,能以表字互称的,都是至交友人。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打了何鹭晚一个措手不及。
她看向殷封阙,从他眼里只看到了坦然和真诚,溜到嘴边的那句“担不起”就自然地咽了回去。
何鹭晚生疏地以士子之礼拱手一揖:“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殷封阙满意地点头:“如此,阙也唐突地唤一声何小姐的名讳。鹭晚可方便告知阙,你诱导人言的能力能到哪一步?”
何鹭晚反问:“伏升可好奇在下为何能诱导人言?又是否觉得这是某种惑人的妖术?”
殷封阙摇头:“江湖上的奇人异士颇多,这世间有太多阙不知道的事情。阙只关心鹭晚是否愿意成为阙的助力,旁的事阙不需要知道。”
他没有说谎。
何鹭晚此时就算闭塞五感,也能被殷封阙凝实的真诚感染。
能如此诚心实意、毫无保留地给予信任,这份信任的背后是殷封阙强大的自信与豪气。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触动了名为墨尔缇露的灵魂,折服了她。
何鹭晚下了软塌,郑重地单膝跪在殷封阙的面前,沉声道:“愿为殿下效劳。”
刚从地下室上来的童尤和尹北恰好进来,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不禁看向风谣寻求解释。
墙边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风谣小心地朝他们招了招手,给他们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示意两人和自己一起贴边站。
殷封阙受全一礼,赶紧上前将何鹭晚扶起来,两人相视而笑,似乎一切已在不言中。
何鹭晚重新落座后,斟酌了片刻说道:“犯人审讯对在下来说不成问题,若有趁手的‘兵器’,心志坚定如殷……如阑王殿下,在下也有把握让他在我面前没有秘密。”
殷封阙笑着插话:“鹭晚说话不用这般拘束。”
何鹭晚展颜:“好。伏升,我若说我天生就擅长消除他人的戒备,能轻易取得旁人的信任,说出来的话更容易让人认可……你可相信?”
如何不信?他们从见面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殷封阙自觉毫无道理,但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已经将何鹭晚视为至交。
所以他道:“阙深信不疑。”
何鹭晚敛了笑容,问道:“伏升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在和殷封阑的接触当中,何鹭晚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和性别在这个世界是多么大的两层束缚。虽然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殷封阙并非目光狭隘、固守成见的人,但何鹭晚却不敢为他的想象力作保。
这句试探,或许会开启一轮全新的谈判。至少何鹭晚已经做好相应的觉悟了。
殷封阙久久没有回复,他面前木几上的茶盏端起几次又放下,沉思间凝重的气氛影响着何鹭晚,连带她也有些坐立不安。
“阙在朝堂的势力虽然不如逯家,但也算根深蒂固,他们想动我并没有那么容易。”殷封阙缓缓开口道。
“军方有行谨把着,说来比起阙在朝堂的根基还要稳固些,倒也不需要做出什么改动。”
听着殷封阙的分析,何鹭晚面色平静,心脏却要骤停了。
见他面露难色,何鹭晚已经失去了判断力,只以为他是想不到能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殷封阙字句斟酌道:“阙不知鹭晚对当今朝堂局势有多少了解,但逯家势大是连街边百姓都能谈论一二的不争事实,想必鹭晚亲身体会过,也更清楚几分。”
“阙不卖关子,夺嫡之路困难重重,对手自然不止一家,可对于阙来说最大的阻碍便是逯家。现在无论是军中还是朝中,阙与逯家的势力都达到了一个相互制衡的平衡点,难以彻底打开局面。阙认为破局的关键在千里之外的江湖中,但苦于手下无人能担此大任,便始终未能有寸进。”
“现有浩瀚的江湖宝地一块,不知鹭晚可愿为阙闯上一番?”
何鹭晚已经听呆了。
她恨不得把时间回拨,抽死那个心胸狭隘的自己!
阙王殿下要放她去江湖!
她一个月来费尽心机想要争取到的自由,如今被送到了她眼前。
今日还只是她和殷封阙的初次见面,他就敢放心放手,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付给自己。
若非感觉到了殷封阙的忐忑,明白这步棋对他来说也是场预不见输赢的豪赌,何鹭晚会以为他是疯了。
这份近乎疯狂的信任对于她来说弥足珍贵,为此何鹭晚甚至愿意拿命为他拼天下。
指尖轻微抽动了一下,何鹭晚感到她全身的血液都被这一句话点燃起来。
“鹭晚是有什么难处吗?”见何鹭晚半晌不说话,殷封阙试探着。
何鹭晚善于观察,自然更善于隐藏情绪。
纵使她现在已经热血沸腾,想早点跑到外面一展手脚,但面上她依然毫无波澜。
何鹭晚回神,郑重地拱手一礼:“没有难处,我愿去江湖一闯,定不会辜负伏升的信任!”
“如此,阙先谢过了。”殷封阙正身一礼,温和笑道:“我们谈谈具体的事宜吧,对于怎样将江湖的影响力与朝堂势力结合,阙已有了一些想法……”
殷封阙本来只想浅淡一番,免得给何鹭晚过多的压力。但随着他逐渐铺开对江湖的设想,何鹭晚不时冒出的三两观点让他的思绪更加开阔。
加上何鹭晚不断补充着自己能够做到和擅长做的事,殷封阙越听越惊喜于自己冒险所做的决定给他带来的意外之喜。
两人轮番交换着意见,越说越投入,双双忘记他们在此为的是等候殷封阑的治疗结果。
这场谈话开始只是简单的观点交流,但是两个同等精明的人在交谈中对彼此的认知程度也在逐步攀升。
殷封阙饱读诗书、格局开阔,他心中装着百姓的疾苦安乐,对朝堂局势也有清晰的认知,更对蚕食逯家势力的行动有着详细的规划。
他的全部野心就是让大玟在强盛的道路上,马不停蹄地走下去。
何鹭晚有着前世走遍天下的记忆储备,虽然文化差异和社会差别很大,但在不少地方都有着相通之处。
以何鹭晚的智慧,只需要稍微代入思考一下,就能想出不少有用的建议。
两人的探讨越来越激烈,甚至忘记控制自己的音量。
在一次次的观点碰撞中,殷封阙与何鹭晚之间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虽未言明,但二人都在心中将对方引为知己。
一旁的童尤、尹北和风谣隐约觉得气氛有变,明明自家主子生死未知,却被高谈阔论的两人带动了情绪,一起站墙根捧着茶轻松围观。
“……所以归根结底,鹭晚你需要在短时间内竖起自己的名望。不能是简单的声名远扬,须得是让人听之便想上门拜访、与你切磋畅谈的大名望。”
殷封阙自己说着,都感到有些无奈。
他给何鹭晚规定的时间很紧迫,两年之内必须见到切实的成效才行。
可他空有要求,却无法提供可靠的施行方法。
“恩……我明白……”何鹭晚丝毫没有感到为难,这会儿她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好方法了。
散播名声,钓人才上门,再一劳永逸地留住人才。
这听起来跟她前世干了半生的职业好像差不多啊……
殷封阙以为她有难处,叹了一声:“阙知道这任务的难度很大,可眼下能胜任的,除了鹭晚别无他人了……”
“恩?”何鹭晚中断了思考,赶忙道:“伏升误会了,这件事交给我没问题,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殷封阙惊讶道:“难不成鹭晚有奇招?”
何鹭晚神秘一笑:“自然有的,伏升只要让阑王殿下那边同意我出去,我就能把事情给你办好。”
殷封阙爽朗大笑,当即应下:“小事!行谨若知道,你能达成他多年来毫无进展的目标,定然会允你外出云游!”
这时,里间的房门突然打开,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一个浑身血污的俊朗公子大咧咧走出来,不满抱怨:“我说……你们知不知道里面还有病人啊?要不是本公子医术超凡,阑王这小命都要交代在你们的噪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