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昏暗下,其他感官的感知能力被无限放大。
顾西宇能隐约看见尉迟延披着黑暗缓步走到自己身前,对于他轻轻扑到自己身上的气息却非常清楚。他挺直着背站在原地,午夜忽然醒过来的朦胧慢慢散去,倒没受到尉迟延那里传来的压迫感影响,只有些好奇他怎么突然如此。
这具身体纤细的手腕忽的被另一只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骨肉遭到按压的痛感让顾西宇轻轻皱了下眉头。他没有挣脱,只又耐心地问一遍:“什么事?”
钳制住他手腕的力道更大了。
“你和我在一起,说的哪句话才是真实的?”尉迟延的声音压得很轻,仿佛只是随口喃喃,可顾西宇愣是听出了底下的仓皇。
尉迟延没有等他回答,也没有将他放开,又接着说:“天下之大,想有个真正能交心的人却如此之难。”
几乎每个接近他的人都有不纯的目的,能够相信的没处多久就被上天收走了性命,以为可信的……到头来却是他的敌人。
在十二三岁之前,他曾经还是对自己偏心的母妃抱有那么点期待。他认为自己身体有先天上的残疾,所以被讨厌是应该的。为了弥补这些,他就需要在其他事情上做得更好,表现得更加懂事,也不要去嫉妒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做得越好,母妃待他的态度就更加恶劣,厌恶二字毫不掩饰地写在眼里,当时的他十分不解。后来,母妃偶尔会有突然对他态度好转的时候。
“延儿,这是御膳房今日蒸的糕,是我特意让人给你送来的。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这些甜食吗?”小尉迟延看着平日里难以见到,总是和他特别疏远的母妃难得对自己露出慈爱的笑容,温柔的话语,受宠若惊。
高兴,自然是有的。
母妃当时在他房院里待了小半天,见他吃完好吃的东西,摸了摸他的头说:“延儿今日可开心?”
少时单纯的尉迟延点着头:“开心。”
温婉漂亮的女人哄着他:“那待会儿能不能帮母妃一件事?”
尉迟延虽不解,但只要能让自己母亲高兴的事,他肯定答应:“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弟弟尉迟晟不小心在宫里闯了祸,不仅弄坏了南疆刚进贡来的琉璃珍宝,还伤了护送贡品的南疆使者。皇帝之后前来质问,母妃把他推出去顶罪,要他不管陛下说什么都认罪,帮弟弟认下所有的错误。
尉迟延最后挨了板子,还被罚一个月的禁闭,不仅得抄书,每日中午还得到御书房前跪足一个时辰。
像这样的事还有过好几次,只要母妃对他好,就是尉迟晟在外面惹了事需要推他出去担。次数多了,他也在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思过与惩罚中逐渐心寒,彻底对所谓的亲情死心。
有了母妃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尉迟晟也看不起他,常常嘲笑他这个哥哥:“你定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生来才会不完美,注定要遭人欺辱,永远只能是个下位者!”
然后他认识了慕容恒。
慕容恒,是个挺有想法的质子。两个人关系如今瞧着确实不错,实则也是建立在能够互利互助的情况下。
没有哪个有野心的皇子会甘心在敌国当个安分的质子,慕容恒看穿了他对宫里人的那份怨恨,知道他不希望遥国能够太平,所以才会与他深交。虽说多数时候他对自己并无害心,因为利益的牵扯,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会比较牢固,但——
毕竟还是在互相有着小心思的基础下,建立起来的情谊。
如今就连陈卫也……
尉迟延突然有点头疼,原本串在一起的思绪像是断线了那样在他脑中散开,刺激着他每一根脑筋。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他可以留恋的?他还在等什么?明明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掌心处传来的轻微扯动又唤回他些许神智,他知道自己应该要更用力去抓住那只手,却又有些不舍。
再用力可能就会把人伤着,把人伤着,他可能就跑了。
这是一个封建迷信的时代,所有人都觉得他瞎了一只眼是因为曾经做过恶事才惨遭天罚。他从前会因为内心的感觉去怀疑荒谬的前世渊源,到后来已经快要被周围人给洗脑,觉得自己也是个罪人。
直到现在,顾西宇又让他重燃起一丝希望,妄想着自己其实也没那么该死。
尉迟延脑袋里一片混沌,也闹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有着一种想至少把面前人留在自己身边的执念,开口的语气里,强势中竟又透着一丝分裂般的卑微:“你想从我这里取得什么好处直说罢,只要……”
“……只要你能留下来就好。”
顾西宇被尉迟延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弄得一怔一愣,迟疑间回想起尉迟延前阵子已经对陈卫起疑的事,心想他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刺激到现在的男人,恰巧此时,客栈房外的长廊上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时轻时重,像是的疯癫或思绪不清醒之人所踏出的虚浮步伐。
借着房外远处传来的微弱光线,顾西宇能透过这纸窗看见外边两道相互搭着肩膀走过的剪影。
瞧着像是一对喝得醉醺醺的好朋友。
“程兄,你嗝……今晚这顿饭吃得值,那些姑娘确实漂亮!”
“嘿,你可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要有什么好事,肯定先同你分享!”
“改明儿咱俩定要再去一趟,我,我已经给香香说好了嘻嘻……”
“去去去,一定去。不过,今晚如此开心,不知我先前同程兄谈的那桩生意……?”
“生意?没问题!咱们现在就能接着谈,当然,要是能有好酒可以边喝边聊就更好了!”明明已是半醉的人,却依然满心想着要继续喝。
他那位友人也配合得紧:“当然当然,我先扶你回房坐着,马上就让人给送酒过来!”
慢慢远去的声音同时也被尉迟延给听了进去。
顾西宇只觉得他好像忽然清醒了几分,于昏暗中准确无误地抚上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是有些眷恋地在他腰侧轻捏,语气郑重:“对,喝酒可以好好畅聊,能增进感情。”
于是,三更半夜,房里重新亮起了灯火,桌上摆着尉迟延命人准备的果酒和杯子,表情严肃凝重。
顾西宇觉得他这副模样比起聊天,更像是准备干什么大事。
话题还未开始,尉迟延就先自己喝了好几杯,眼神暗沉浑浊。
顾西宇知道自己的体质不怎么擅长喝酒,这具身体因为健康原因更是滴酒不沾,真要是像他喝得那么狠,别说会不会引起什么毛病,就他那酒量肯定没几杯就醉了。
他内心多少有些惶恐不安,半醉的人很容易就闹出那什么酒后乱性。这具破身体真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面前这个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个会在那方面的事情上怜香惜玉的性子。
几轮下来,桌边的男人终于察觉他是房里唯一一个在喝酒的,眉头一拧就亲自倒了杯放到他面前。
顾西宇沉默了一会儿刚想伸手去接,又见他把酒杯收了回去。
他的神态看起来倒是与往常无异:“不行,你不能喝,喝了伤身。”
顾西宇动作一滞,微微垂下了眼睑,恰好遮住眼底浅浅惊起的波澜。
尉迟延主动替他喝完,才把空酒杯再次放到他面前,一本正经道:“你闻闻酒香就好。”
顾西宇:“……”
他低头看了眼一滴酒都没剩的杯子,趁着男人冷淡而优雅地又往嘴里送了杯酒时,开口回答他很早之前的问题:“我也不记得都跟你说过了什么,但有件事绝对为真。”
“我喜欢尉迟延这件事,从前是真,现在是真,以后亦是如此。”
“你若问我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如今我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放我离开,让我能够去见他。”他现在虽然怀疑阿闻这个寨主就是尉迟延伪装的,可能性也已经是九成左右。
但是在顾司令这里,莫要说一成,重要的事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失败率,他都不会立刻执行。
除非尉迟延亲口向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也能够得到宫里人的证明,他才能……才能去配合他后续想做的事。
不知不觉间,男人的眼睛里已经多了几分被他放任着涌上的醉意。顾西宇见到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嘴边的弧度带着不曾见过的温柔,真心实意且又发自内心。
平日里冷硬的家伙柔和下来,可真要命。
“想得到想要的,总要付出代价或是以条件做交换。”男人握着酒杯眯起了眼睛,唯一袒露在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边朝他凑近边说,“让我亲一下,同我睡一次,我就放你去找他,如何?”
顾西宇在他唇瓣与自己相触前,先一步把他推开。
他从椅子上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愠怒质问:“你做什么?!”
顾西宇深吸口气,努力装出非常贞烈的样子,瞟了眼边上朝外的窗口冷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和除了尉迟延之外的人做这些事。”
话已至此,这寨主若当真是大魔王,总该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吧?
但寨主到最后都没提过任何与尉迟延有关的事,反而被他这么一推,表情看起来冷静与清醒不少。
男人理了理微乱的衣襟,重新将衣服整理好后忽然淡声与他说:“前些天街上见着的那位,叫做慕清婉的女子,是你皇妹吧。”
顾西宇讶异,没想到女主的身份竟然早已被识破。他轻轻抓着自己的衣袖,没有回话,倒也算是默认了。
他只是好奇寨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起慕容清婉,当然,他并不想猜测慕容清婉是不是已经落到对方手里这样的事。
隔了一小会儿,喝着酒的男人才接着对他说:“她应该已经察觉到你的踪迹,来到这座客栈。”
“你走吧。”寨主的语气十分平静,也听不出任何留恋,“现在下去,估计就能和他们相遇。”
顾西宇震惊了,甚至怀疑他当时悄悄丢银子给慕容清婉提醒她的举动,也早就被对方识破。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至今也都还未承认自己身份的事,只给他机会让他离开,跟刚才强烈地想要他留下来的样子判若俩人。
顾西宇又有些不确定了,难道一切都只是巧合,寨主真的是寨主,而非大魔王?
他抬手在心脏的位置轻轻抓了抓,意识上想坚定地认为熟悉的感觉不会欺骗自己,理智上却又被百分比的数据做牵扯。
迟疑间,男人又沉声开口:“趁我脑袋不清醒,还没后悔之前,给我滚。”
顾西宇静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真的直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多余的东西一点都没拿。
房里在他离开之后,原本被他占据的空间缓缓被寂寥代替。尉迟延来回转动着手里的空酒杯,心里一面因为顾西宇的离开而空落落的,另一边却又被他口口声声说着只喜欢‘尉迟延’的喜悦填满。
整个人像是快要分裂,却又异常清醒,眼睛微微赤红。
他活了二十七年,无时无刻都在讨厌着自己象征着皇室之子的姓名,厌恶着自己的身份。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名字叫做尉迟延,庆幸着他是顾西宇的目标。
尉迟延突然又笑了,低语道:“顾西宇,这是你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他日重逢……就再没有拒绝的借口了。”
他时刻想往外奔跑,自然有个原因也是因为不想当这三皇子,所有人都不爱他不在乎他,也没有占着这个身份的必要。
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
“皇……哥?!”
寨主说的没错,慕容清婉确实在尉迟容的帮助下寻到了顾西宇的踪迹,在询问过好些人之后,尉迟容给她的结果,说最后见到顾西宇的人说这家客栈是他出现的地方。
这大半夜的,慕容清婉一有消息就赶了过来,深怕再次与顾西宇错过。
她在尉迟容的陪伴下刚来到客栈,想问守着午夜顾客的店小二有没有见过顾西宇,就见到他披散着长发,单薄的内衫只草草披上了外衣,从边上的楼梯处走了下来。
阔别多日,顾西宇的气色没有她想象中来得差,反而与从前在大雁皇宫里相比,更要红润许多。
顾西宇下楼见到慕容清婉时也很是惊讶,不仅惊于寨主精准的时间计算,还包括了他没有欺骗逗弄自己这件事。
男人真就这样放他走了,从头到尾也没多说一句与尉迟延有关的地方。他细品了一会儿,总觉得还是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却一时绕不过来。
他拍了拍慕容清婉的后背,同她说:“我没事,失踪了那么久,宫里如今是怎么个说法?”
“那三皇子我怎么着都得见上一面,不论如何,我都得到宫里一趟。”
慕容清婉安抚道:“听说宫廷的卫兵还未停止找寻你,这似乎是三皇子的授意,他好像还挺想完婚的。”
顾西宇停顿了一会儿,问:“三皇子他……人现在就在宫里?”
“在啊。”慕容清婉有些疑惑,本来很自信的回答,被顾西宇这么一问,突然不自信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的俊俏男子,确认道:“在的吧?”
尉迟容看了顾西宇一眼,回道:“三皇子性情比较孤僻,独处时间居多,不过都有宫人看着。少有听闻他离宫的时候,这阵子不曾听过他外出的消息,必然是一直都在宫中的。”
顾西宇满腹心事,便没有接话。
反倒是意识到了什么的尉迟容轻挑起眉头,问:“我只知道大雁与我们皇宫和亲,可没说……是个男人?”
顾西宇倒没在忌惮尉迟容,听他这么说,淡声回答:“父皇那里想送走的是我妹妹清婉,若我不替了她,那她到时候就得被送到尉迟延的宫殿里了。”
果不其然,尉迟容听见这句话后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良久,才再次开口询问:“那公子言下之意是要继续瞒着皇宫,以男儿身顶替清婉入宫?成亲终究逃不过洞房那一步,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辈子。”
“而且我这位皇兄性情阴鸷莫测,最讨厌受人欺瞒,你这身份若是被他发现了,恐怕要遭罪。”
顾西宇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慕容清婉被尉迟容这话给吓着,纠结道:“要不哥,我们就算了?”
“你想,反正皇宫找了你那么久迟迟没有消息,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要放弃,认定你已经遇难丧生。我们好不容易离开了皇宫,大雁的人此时肯定也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担忧着被发现后会遇上什么麻烦。若当做你我二人都已经死了,大雁既不敢向遥国追究,而此事出在遥国他们必然也会心虚,替嫁之事就不会被被发现。”
“宫里的日子有什么好的?我听阿容说了不少,遥国的情势可比大雁那里要复杂许多,我们不如当个快乐无忧的小老百姓,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好吗?”
顾西宇只摸了摸慕容清婉的头,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
尤其不久之后大雁那里怕是要传来噩耗,慕容清婉到时可能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他想了想,只说:“我得入宫,有点事需要与尉迟延见上一面。”
慕容清婉劝不住他,最后只得按照原来的计划,和尉迟容一起回京准备入宫。
只是没想到他们才进入皇城,当日宫里就传来消息,直接对外宣布大雁国前来和亲的公主不幸遇难,此事只能遗憾作罢,还做做样子说绝对会严厉讨伐伤害了大雁公主的山匪。
当然,实际上公主是死是活于他们而言并无影响,所以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
顾西宇直接被皇宫,又或者说尉迟延这个骚操作给整懵了,内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小愤怒与委屈。
他这些日子忙活儿那么点,拼了命活下来是为的什么?千辛万苦来到了皇城,结果大魔王直接一道指令下来说放弃这个和亲,那他直接就没有了入宫的理由。
见面的事被耽搁,无法直接入宫的情况下,尉迟容将他们接到了自己在宫外的皇子府。
顾西宇在得知和亲取消后,心情沉闷了许久,跟系统吐槽的时候语气还愤愤的:“都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就不能再多等个一天?”
“我觉得他就是来克我的,存心跟我作对。”
顾西宇越想越气,语气也越发冷静冷淡:“算了,既然他不屑于我,那我还不想见他。”
尉迟延收到顾西宇的消息时,人正在宫里御书房,请见皇帝。
他回宫的日子比顾西宇他们要早了那么几天,先不说他原本就是自己一人独自赶路,况且尉迟容和慕容清婉这路上要善后的事情可不少,尉迟容本身私底下也还有需得处理的事,回程时间肯定比他要长。
「是啊,任务目标也太可恶了,你将来若是与他见上面,定要好好说教说教。」他趁着给皇帝下跪拱手请安时在心里含笑着回了一句话,再抬头时,脸上眼里已没了半点笑意。
今日来到御书房,自然是准备继续讨论他的婚事。
他年纪其实也老大不小了,放旁人身上早已成家,指不定孩子都生了好几个,现在估计是难以再往后推脱。
他的母妃担心他利用婚配之事寻得大家族的庇荫,影响他弟弟争储,在他推掉和亲之后又忙不迭给皇上那里推了好几个名门望族的姑娘。这些姑娘出身背景都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能配得上他的身份,却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又或者是与她娘家那里关系密切的。
反正非常好掌控,还能借对方来控制住他。
“延儿,昨日让人送到你宫里的那些姑娘的画像和卷宗都看过了?可有心仪的?”
尉迟延静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我没看,直接让人给退下去了。”
见皇帝疑惑,他平静地解释:“我不喜欢那些姑娘,也不会娶她们。”
“父皇,我今日走这一趟是想明确与您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们之间向来没有什么父慈子孝,尉迟延不像其他兄弟姐妹那样懂得怎么跟自己的‘父亲’撒娇或协商,也懒得去琢磨,用了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
皇帝不知是在想什么,摸了摸胡子,问他:“哦?那你可以先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朕再给你查查是否合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待尉迟延再开口时,一语惊人。
“不是姑娘,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