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华回临泉的第五日,趁着雪好不容易小一点,傍晚时分带着给众人挑的礼物雇了辆车回章家。
她打算在章家住个一两日就带阿千一起上北平。到北平要忙的事就多了,除了和文心见面,请照相师傅来临泉,最重要的是去医院打听一下开颅手术的事。
前日爹爹又晕倒了,医生建议尽快手术,否则下次晕过去就不一定醒得过来了。
她和爹爹一样害怕,一样不敢相信把活人脑袋切开是什么靠谱的救人法子。可是盛哥儿相信,她也不愿轻易放弃最后的希望。不是说有被治好的例子么?也许爹爹足够幸运呢?
洋车停在章家大门口,婉华正从包里翻找着零钱,章夫人竟领着钟氏和章立珠急急地迎了出来。
“婉华我的儿。怎么不在北平多住些日子,大雪天的就赶回来了?”章夫人笑着搀住婉华,瞪了眼一脸不快的章立珠道:“傻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过来帮你二嫂拎着东西!”
“妈,您别怪立珠,这点东西不重的。”婉华冲章夫人客气地笑了笑。她心里有些疑惑,更有些戒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章夫人忽然间对她这样周到热情,怕是有事求她吧!
章立珠不情不愿地冲婉华伸出手,婉华笑盈盈地望向她摇了摇头道:“真的不用。”说完绕过章立珠提步往宅子里走。
“北平的东西还吃得惯吗?到家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妈叫人做给你啊。”章夫人亲热地挽着婉华一同迈过高高的门槛。
“谢谢妈。对了,阿千那丫头呢?”婉华打量了眼人群疑惑地道。连向来不待见她的阿中都出来了,最粘她的阿千怎么没个人影?
章夫人面色一顿,斜瞪了眼章立珠,冲婉华笑着道:“这几日大雪,阿千她娘染了病,我许她回家探望去了。”
“唔……”婉华心情有些复杂。阿千是被她父母卖死契进的章家,也就是说,她父母压根没想过有朝一日要把女儿赎回去。之所以选择死契而不是活契,只因为死契的价格略高一些。
按说阿千进了章家,就与父母再无干系。可那孩子孝善,把从她这里得的赏钱都攒下来贴补给家里了。家里人生了病,也冒着大雪赶了远路急急忙忙地前去看望。
然而上次阿千生病,她叫人通知了阿千父母,可夫妻俩不来倒也罢了,怕被赖上药费竟把契书翻了出来,口口声声说阿千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在章家病了死了都与他们无关。
这些话她没忍心告诉阿千。想想其实应该说的,好让阿千彻底死心。
婉华回房换了身衣裳,正坐在桌前分捡礼物,丫环阿中端了个烧好的炭炉子进来。
“我这次去北平顺便给大家带了些东西。红色袋子是妈的,两个蓝色袋子,大的那个是大哥和大嫂的,小的那个是立珠的。我刚赶了路想睡一会儿,麻烦你帮忙给各房送过去。”婉华把东西一件件点好,指给阿中看。
“是。”阿中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拿上东西正要走。
婉华忽然叫住她道:“别急。还有这个是买给你的,旁边牛皮纸包里是各种西洋糖酥,阿千那孩子嘴馋爱吃,你和她住一屋,帮她先收着。你要是愿意吃也尽可以吃,记得给她留一些就好了。”
“是。”阿中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什么也没说,抱上东西转身走了。
婉华洗完澡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正好遇上开饭。
章立炎又不在。
这顿饭婉华吃得很累,章夫人一直问她和章立丘在北平都玩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好不容易用完饭,她打算回房躲个清净,章夫人又特意支走大嫂和立珠,偏偏留住了她。
“婉华,过来坐着陪妈说说话。”章夫人笑着指了指近跟前的椅子。
婉华用帕子掩着嘴轻咳了两声道:“妈,我回来时吹了些风,想早点歇下。”
“是么?那咱们去炭盆前坐着,妈马上叫厨房给你熬碗驱寒的汤。”章夫人站起身,走到婉华面前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去炭盆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婉华有预感。章夫人是要趁现在说那件想求她的事。对此她心里没有半丝涟漪,反正说不说在章夫人,帮不帮在她。
章夫人又扯东扯西地同婉华聊了一会儿,才神色为难地道:“婉华,你是个好孩子。章家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你也都是知道的,难得你不嫌弃……”
看来又是钱的事。婉华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大哥那人不懂事,立丘又还在念书,家里有事也指望不上他兄弟俩。”章夫人紧紧握住婉华温热的双手道:“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前几日你不在家,茂林镇的孙家上门来提亲,妈应下了。”
“这是喜事啊!”婉华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她猜到了,章夫人这是要为宝贝闺女求嫁妆呢!
“原本是喜事。唉——有的事妈也不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前些年打仗,这两年又风不调雨不顺的,地里根本收不到多少租子。咱家又不像亲家公,有做生意的本事,地里租子一断就没别的进项了。你大哥这些年染上大烟,钱又流水似地往烟馆里送。婉华啊!妈也不瞒你,你妹妹的嫁妆只有指望你帮衬帮衬了。”章夫人说完用满是希翼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婉华。
婉华笑着反问道:“我怎么帮衬?娘家给的嫁妆我一分未留全给家里应急用了,如今身上也只有我爹给的一些零用钱,您又不是不知道。”
“亲家公那里不是有么?”章夫人讨好地冲婉华笑着。
婉华也不禁笑出了声。章立珠出嫁要爹爹给备嫁妆?头一回听说,女儿家出嫁要别人的爹备嫁妆。她章立珠到底是姓章还是姓云?章家人这是觉得娶了她以后云家的财产就全是章家的了?
笑话!别说云家财产本就有盛哥儿的份,就算全是她的,也没有把爹爹辛苦挣得的家底白白送人的理。
她本可以对章夫人说:爹有多宠我您也知道的,难道您觉得他在我的嫁妆上会藏着掖着吗?
只要装装穷,将此事推脱掉是很容易的。
可是阿千的卖身契还在章家,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帮阿千赎身。
“妈都开了口,我这个做晚辈的当然没有推辞的理。立珠的嫁妆的事,我会回家和爹爹商量一下的,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对不对?”婉华温柔又贴心地拍了拍章夫人的手。
“好孩子。”章夫人感动得红了眼。她真的没想到,生的两儿一女都不省心,到头来最窝心的还是儿媳妇。“你回去告诉亲家公,钱就算我们章家向他借的。”
婉华低头笑了。当然要算借的,难道还想白白拿走不成?
只在章家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婉华就又收拾东西上北平了。
章夫人盼着她尽快回家找云老爷子商量借钱的事,自然没拦着。
***
几日间,文心不止一次想再给婉华打个电话,但是肆虐的风雪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
她不忍心再让婉华冒雪听电话,于是翻着日历巴巴地望着,从刚挂断婉华的电话起就开始盼。
那日后她多了个毛病,只要家里的电话响起,她不管在楼上楼下还是院子里,总是第一个听到响声的,也是第一个跑到电话跟前的。
叮铃铃铃——
文心正在二楼的琴房练着琴,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竖着耳朵听。
叮铃铃铃——
一个光影“嗖”地从琴房弹射进文楮的卧室。
“喂!”文心微微喘着气,努力控制着呼吸,满怀期待地问道:“请问是哪位?”
“文心。是我,刘萤啊!”电话那头传来清脆洪亮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文心偷偷叹了口气,瘫坐进椅子里笑着道:“你不会又要找我借寒期作业吧?”
“对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要写作业的事……”刘萤换了个撒娇的语气道:“心女神,你呆会儿过来的时候可不可以把作业一起带过来啊?”
文心从文楮办公桌上的搪瓷罐里随便拿了颗糖,单手剥掉糖纸塞进嘴里,呜哝着道:“刘萤萤,你也太懒了吧!不想做作业也就算了,想抄我的还要我给你送上门去?”
“不是啊!上次燕宁大学的读书会你不是没来么?这次我们京西中学男女校的文学团契一起组织了个活动,众人血书求女神赏脸。”刘萤说话一向夸张。
上次的读书会文心本来要去的,因着婉华的事错过了。
反正在家也无聊,文心笑着道:“你正经点说话不行吗?那个活动几点在哪儿啊?”
章立丘站在茶楼的接待处,紧张出了一手的汗,他见刘萤挂了电话,忙上前问道:“她怎么说?”
“一会儿就到。”刘萤冲章立丘无奈地笑了笑道:“章会长,我前前后后都帮你约过文心多少次了?你倒是想办法和人家说上两句话啊!”
刘纶过来揽住刘萤的肩膀,感激地道:“不愧是我妹,这仗义劲儿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