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李桂花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她抬头望向洛云晟:“大人若能为草民做主,草民自是能带大人找到册子。”
“起来吧,”洛云晟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对着孟平乐:“让你的婢女带她下去收拾一下,吃点东西。”
孟平乐点头,探出身去唤忍冬。
“你若愿意,之后便跟着本殿吧。”洛云晟又对着有些忐忑不安的李桂花道。
李桂花得了洛云晟的应允,大喜过望,跪着连磕了三个头:“谢谢大人……殿下!谢谢殿下!”
直到忍冬前来将李桂花扶到后面一辆马车,孟平乐才开口,声音沙哑:“为何只将她留下?”
洛云晟看着她不说话。
孟平乐先是茫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别揉了,越揉越红。”洛云晟轻声叹了口气,语气却愈发沉重:“我本以为申明安虽不若前任广陵知府有担当,但最起码的赈灾能跟得上。
“但自从第一次车队被流民拦下,我便意识到南方水灾可能比京都的消息严重得多。”
“可这与李桂花有什么关系?”孟平乐不解。
洛云晟接着问道:“你可曾看出李桂花有何不同?”
孟平乐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氏虽自称大字不识,但谈吐清晰,极为有条理,与普通农家妇人已是截然不同。
“再者,在她描述的那般危急的情况下,仍能做出理智判断并且带着小儿逃跑,若不是训练有素,便当真是女中豪杰。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值得将她留下来,好好查一查。至于那册子,”孟平乐望向洛云晟,神情专注地听着,洛云晟慢慢解释道:“我猜大概就是赈灾的账本。”
孟平乐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赈灾的账本?怎么可能?”
洛云晟觉得自己已经好几次看到了孟平乐活灵活现的表情,与她总是人前端着的样子颇为不同,甚是可爱。他轻咳了一声:“所以才要带着李氏,看看她是不是背后有什么人。”
孟平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顶着像兔子般红红的一双圆眼,乖巧的模样让洛云晟想起了幼年时常陪伴自己的小动物。
“歇一会儿吧,墨步之前来报,估计后天就能到广陵了。”洛云晟温和道。
——
这是孟平乐第一次来广陵。
世人皆道广陵山清水秀,女子尤为温婉动人。
可如今的广陵城外,却是一片狼藉。大片的土地泥泞难行,连按时清理的官道上都布满了带着杂草的泥土,使得马车行驶都不大稳当。
成群成群的流民大多衣不蔽体,聚集在城外哀声祈求城上的士兵将城门打开,仔细一看,里面不乏有原本该是衣着靓丽的妙龄女子。
当洛云晟这一队马车行近城门时,好些身体强壮的流民正试图偷偷攀上马车,借机混进广陵城内。
“先驱散了这些人,再开城门。”
洛云晟已由坐马车改为骑马,望向四周的凄惨景象,他眉头紧蹙,低声吩咐墨凌:“小心别伤了百姓。”
顿了顿,洛云晟又追了句:“留神些,别让人爬上了马车。”
墨步已经紧紧地跟在了两辆马车周围,不时用剑鞘敲开扒过来的手。
洛云晟仍是有些担心,不住地回头观察。
“主子,墨步会照顾好皇子妃的。我去点几个人出来开路。”墨凌也低声回道。
城楼上的人也认出了洛云晟的队伍,与墨凌打了几个手语后便退下城门,只待墨凌一会儿用暗号通知他们。
不知道是皇家侍卫的威信力本身就高于普通士兵,还是流民们早就丧失了斗志,车队并没有遇到强力反击,便顺利地开了城门入城。
孟平乐撩开帘子,露出脑袋望向身后跪着的人群。
人群也都望向她,眼里充斥着孟平乐看不懂的情绪。可能是怨恨,可能是仇视,也有可能是嫉妒,但没有任何一双眼睛里写着希望。
孟平乐看着城门一点点地关上,将所有视线隔离开来,可孟平乐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像是望进了她的心里,无声地在质问她,为何不来帮忙。
一路恍惚之中,马车停在了广陵知府为洛云晟临时准备的府邸外。
孟平乐被念夏小心扶下马车,打量着这座号称江南第一府的临时府邸。
说是临时府邸,外头布置装饰的却远比洛云晟的三皇子府还看着要奢华些。
曾听闻广陵富商邀了西兆最负盛名的木匠前来,耗时五年才将这座府邸建成。
可富商不过在此住了区区两年,便被朝廷以偷税漏税为由下了大狱,一家老小男丁充兵,女眷流放,徒留这座府邸空在广陵的繁华之地。
孟平乐看着府门口的大儒题字“大道有仁”,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闭了闭眼,她示意念夏扶她进府。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当夕阳已经印红了屋内,孟平乐才因为腹内空空醒来。
洛云晟已经与广陵知府见过了面,刚刚回到府内,等着孟平乐一起用膳。
孟平乐有些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你也累了,多睡会儿无碍。”洛云晟满身疲惫,却仍温和地安抚孟平乐。
府里没有下人,念夏和半路收留下的李桂花便充当起了管家和厨子。待略微简陋的膳食摆上桌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却异常迅速地用了膳。
念夏上来将碗筷收走后,屋里回归一片平静。
孟平乐虽然仍是感到疲惫,脑中却浮现了一路南下而来的种种景象和所居府邸门口的题字。
她不再犹豫,出声道:“我曾听闻广陵繁华堪比京都,如何会变成这番模样?”
“我下午去见了申明安。倘若你是广陵知府,现下你该是如何一番模样?”洛云晟没有回答她,反问道。
孟平乐没有丝毫犹豫便开口答道:“自是衣不解带昼夜不眠为百姓忧心。为何?”
“一介女流都知该为百姓而忧,可我今日见那申明安,他却精神奕奕,衣着整齐,言语间无一丝忧心,倒是颇为自信。”
孟平乐听到第一句话时觉得颇为不适,但紧跟着的话却让她眉头紧锁:“他可是不知外头的景象?”
洛云晟没有意识到孟平乐的不适,疲惫地揉了揉脸:“一是不知道,二就是知晓而无所为。”
“我看这第二种可能才是真。”洛云晟补充。
孟平乐愤怒地一拍桌子:“百姓都在外面无家可归,饥无可食。他不去赈灾济粮,安排灾民屋,躲在这广陵城内作甚?”
想到了些什么,孟平乐直言:“我父皇将我送来南晟的时候不是还陪送了千两黄金?如何没有银钱来赈灾?”
差点把自己早收到的情报抖出来,孟平乐及时刹住嘴,换了个问法。
“父皇确实将那笔钱用在了赈灾上。”
洛云晟虽不解为何孟平乐能猜到那银钱的去处,只将其归为孟南星教女有方,便与孟平乐讲开:“在我们出发来广陵前,父皇便已派了宫中侍卫护送这笔银钱来了南方。”
“可今天下午申知府却信誓旦旦对我说,这么一大笔钱,他从来没收到过。甚至于连父皇的口谕,他也没听到过。”
孟平乐微微睁大了眼:“是护送的队伍出了问题?”
洛云晟点头:“还记得李氏说她来自毗山村吗?毗山村确实只是一个极小的村庄,但毗山村倚靠着毗陵山,山的另外一面常有山贼出没。申明安称是山贼劫了这笔钱。”
“怎么可能?那可是宫里的高手,如何这般轻易就被山贼打劫?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孟平乐气极反笑。
“所以申知府便以无钱赈灾为由,躲在广陵城内?”
“申明安是太子洛云梵的人?”
洛云晟不再说话,只是一一点头确认孟平乐的猜想。
孟平乐气得满脸通红,在屋里来回踱步。
“那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待心情平复了一些后,孟平乐才开口问。
洛云晟站起,将孟平乐轻扶着坐下来,从上方看进孟平乐的眼睛。孟平乐被他这般看了许久后,才平静下来,顺了顺呼吸。
“你有计划吗?”她再度开口。
洛云晟见她已经冷静下来,自己也坐回椅子上:“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李氏藏起的册子可能是赈灾的账本吗?”
“记得。那与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孟平乐又开始有些烦躁。
洛云晟也不再卖关子,迅速回了她:“我需要你去打探李桂花的底。取得她的信任后,拿到这本账册。”
孟平乐皱眉。
洛云晟又追加了句:“这事儿只能你来做。”
孟平乐倒是能理解,李桂花戒备心不低,换了自己来确实更容易接近她。
“但光是一本账册,除了能证明他们偷了赈灾款,还能如何?”
“这便需要你去问问李氏,她丈夫先前去当劳力的时候,到底见到些什么。”洛云晟似是已经有了猜测。
孟平乐本已坚定决心要帮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但当洛云晟要她去接近李桂花时,却有些犹豫。
“孟平乐。昔日我曾与你说,若是哪日新皇登基,你还想回家,我便去向新皇求了和离书放你走。当时我本以为太子胸怀万家,为人光明磊落又有治政之能,当为新皇。但现如今,我怕……”
“若你我之前的约定还作数,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不是第一次两人谈到南晟的朝事,却是洛云晟第一次明白地向孟平乐阐明他的站队。
孟平乐想到见到李桂花时,她的儿子就活活饿死在她的怀里。又想到了进城前跪等在城外的百姓,那一双双毫无光彩的眼睛。
她想,南晟的百姓也必定如她一般,日日夜夜其实只是盼着回家罢。
她抬起头,坚定地对洛云晟道:“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