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惊讶,“太后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会?”
“婵儿说得有理。”孙文远听着妻女闲谈,已经喝完了一壶茶水,“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出身平民,先帝在时,与他同心同德。先帝不在了,那不只能攀附着陛下,视咱们为敌?”
“傅家、刘家、陛下……如今咱们在京城,真是四面楚歌了。所以,爹、娘,咱们要不离开京城,回益州去吧。”孙婵提议道:“你们的亲属都在益州,留在这儿,无亲无故的,还要时时刻刻留心他人记恨。”
俞氏与孙文远对视一眼,道:“婵儿,这个问题,我与你爹在先帝刚驾崩时,便讨论过了。狡兔死,走狗烹。眼看着这一年里,老臣一批批下台,咱们也很忧心。”
孙婵问:“那为何不走?”
孙文远眯着眼睛看她一眼,瘪嘴道:“因为你啊。你自小心高气傲,誓要嫁天下最好的男儿,怎能心甘情愿回益州,去过苦日子,嫁乡野村夫?”
孙婵懂了,原来爹娘为了她,早就把这纷纷扰扰全思虑过一遍,原来前世她以为的风平浪静,是因为爹娘在身后撑起了一片天,供她肆意生长。
她垂着脑袋,鼻头发酸,“爹、娘,谢谢你们。女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那些浮华虚名,只要爹娘都在身边,就很好了。”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俞氏抚着她纤薄的脊背,安慰着,“那,夫君,咱们就收拾收拾,准备回益州?”
“怕是没那么容易。”孙文远翘着二郎腿,“回益州,吃什么?咱们得先把府里的田契屋契折成银子,这事还得偷偷地来。”
“交给我去办吧。”孙婵眼神放亮,笑道:“我知道一个绝对可靠的人选。”
……
许是白日睡了半天,夜里躺在床上,孙婵再次无法入眠。
闭上眼,思绪纷杂,刘稚奴死前那张可怖的脸就在眼前。
若外头守着的是绛芷,她还能叫人进来与她说说话。脚成了这般……想去找荀安也是不能了。
她看着床顶的云纹幔帐,听着外头的风吹枝桠沙沙作响,静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嗒”、“嗒”,窗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应是风把叶子吹下来,刮在窗上。在寂静到近乎凝固的夜色里,分外刺耳。
孙婵稍稍撑起身子,见窗子开了一条缝,荀安清俊的眉眼隐在窗后,长指轻敲窗沿。
孙婵咧嘴笑了,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伸出手求抱抱。
荀安抱着她走进寒风凛冽的夜色中,孙婵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衣袍上清新的气味,心中无比安宁。
“你怎么过来了?石献呢?”方才被他偷偷摸摸抱出门时,她并没有看到本应守在她房门外的石献。
“他今日劳累,我让他先回去休息。”
“所以你不好好守夜,这是做什么?”孙婵往他的下颌呵气,娇笑着问。
荀安停下,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廊下十多步远处的一个灯笼,发着微弱的光亮,温柔了他的眉眼。
孙婵情不自禁,沉醉在那片流淌的眸光中。
“不是说要生辰礼?”他问。
孙婵抿唇笑,把他的脖颈抱好,一侧鬓发往他的肩膀蹭蹭,“我以为你忘了。”
荀安把她带回了他的住处,安置在床上。
桌上有一片粗布,似乎掩盖了什么东西,荀安掀去粗布,一座精巧的江南楼阁,显山露水。
孙婵急着要去看,蹦跳着下床,荀安见状赶紧把她扶好。
竹子和木板为基,做成一座小小的三进院子,四周有石头堆成的围墙,檐下挂着有些粗糙的木头雕成的灯笼,木门上有精致的铜锁,还有红纸贴的春联,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一看就是荀安的手笔。
中间的四合房围着一口天井,孙婵伸手进去,正好把那口指环大小,用石头打磨出来的水井捏起。
“好可爱!”她把水井放在掌心,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你是怎么想到的?”
她抬头看她,笑得杏眼弯弯。
荀安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没什么银子。”
他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
孙婵把水井放回原处,执起他的手,原先只有一层薄茧的手,多了几道细微的刀痕。
她把手放在脸颊边,抚慰着,盈了泪花望着荀安道:“我才注意到你眼下有乌青。这几天白日里我都有见你,一定是熬了几夜做的吧?累不累?”
荀安摇头,笑意淡然,眼底的深情把她摄住,像溺在一潭暖融融的温泉里。
她需要确定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
孙婵把他的手放下,牵着他跳到床边,自顾自坐下,仰头看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荀安的眼神纯粹极了,似乎她问了一个蠢问题,这个问题对他从来不足为虑。
孙婵低头,仍拉着他双手,一鼓作气道:“你知道的。我爹派人去杀傅祎和刘瑟,我设计了沈青松,我还……见死不救,把刘稚奴活活踢死。你会不会觉得,我一点都不善良?”
孙婵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把头埋进他的腹部,环住他的腰身,眼泪直流,“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了。”
荀安没有回答,俯身,把她搂进怀里,任她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哭泣。
摩挲着她垂下的鬓发,温柔道:“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
“你不爱傅祎,也不爱沈青松,我不知道多欢喜。”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孙婵自诩不是个骄纵的人,到底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娇小姐,有人哄着,反倒哭得越发委屈,歇斯底里,似乎要把上辈子的委屈也尽数倾泻。
就在今夜,在上苍重新给与的及笄之夜,在这间上辈子从未踏足的简陋的侍卫住所,在两辈子唯一心意相通的情郎的怀里。
荀安不再发声,只抚着她的发,任她哭泣,待她渐渐平静,蹲下与她平视。
长指梳顺了她方才蹭乱的鬓发,尾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与她小兔子般红了一圈的眼深情对望,宣誓般郑重坚定,“你是我的小姐,我永远仰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