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如瀑青丝坠下,若隐若现一小片凝脂美背,肤光胜雪,温泉池里雾气氤氲,聚成一股,化出个肌骨生香的下凡仙子。
过去五日,这惊鸿一瞥屡屡进了石娱的梦。
韶嘉郡主孙婵,风姿绰绝倾城的国公府小姐,仰着天鹅般的长颈从人群中走过,便攥紧了他的心。
深知神女高不可攀,他辗转反侧,仍求了父亲,上孙国公府的高门为他提亲。
自然被拒绝,他也不恼,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爹只是个小小的御史,没什么实权,因着他的外祖和傅家已故老宰相傅允是堂兄弟,挂了个官职,尸位素餐,月月领俸,与深受先帝器重的孙国公,有如云妮。她如天上皓月,高高在俯视众生,若被哪家儿郎撷取回家,他才会觉得可惜。
华阳池一遇,她的扬着娥眉,回忆片刻,含着贝齿轻笑,袅袅婷婷一句,“见过石公子”,让他欢喜得几近昏厥。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贸然上前,起码,起码他的模样在她心中过了一遍,呈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按捺着雀跃的心情,爬到小山汤的墙头,企图窥视美人,却见她卸了一身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端庄姿态,在那个侍卫面前百般妖娆!
他恨得几近吐血,那个侍卫,不过一幅略白净的面皮,凭什么得到她的垂青?可笑他心中的女神,竟是个荡妇。
他迷了心神,又是伤心痛心,又拧着一颗痴心,她的形象更活色生香,在他梦里,勾着白生生的手指眉眼如丝。
他得了顽疾。相府里一名侍奉茶水的丫鬟与他交好,她略娇嗔两句,答应为他下药,只要他以后纳她为妾。
傅老太太生辰,相府里各处门大敞着,他在前院,垂手站在他爹身后,余光却一直注视着后院的她。
素白的手放了茶盏,便抚了抚额头,坐也坐不稳了,柔弱无骨地往一侧倒去。
她留在相府歇息,他手指按着掌心,在他爹向一位大人介绍他时,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打破一贯唯唯诺诺的伪装。
众目睽睽,他迫不及待想要发生些什么,足够轰动,足够震惊四座,足够,揽九天玄月入怀。
与傅家沾亲带故,相府的格局他亦不算陌生,推开门的一刻,异香扑鼻,想到堆层层叠叠的软纱轻帐后,躺着不省人事的她,狂喜如浪涛将他吞没。
他拨了幔帐,红罗丝被鼓起一团,他心惊胆战地摸上去,软得不像话,他颤抖着双手,用全身力气抱住她。
……
孙婵听闻声响,立即把被褥卷成一团,趿着绣鞋隐在一侧幔帐之后。
看着那貌似忠厚的石公子,摸索着走到床边,满头的汗,嘴角颤抖着,上翘成个诡异的弧度,她双手颤抖,死死抓着裙子。
他抱上被褥,肥硕的身躯毛毛虫似的趴在床上蠕动,“小心肝小宝儿”地叫着,她一鼓作气,走上前,往他的后脖子上狠狠扎了一刀。
没力气把匕首拔出来,她踉跄后退两步,见他惊诧回头,盯着她。
她大叫一声,捂着抽痛的肚子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她穿着一身单衣,走在冰天雪地中,生理极不舒适催生的泪水糊了眼眶,是她几乎望不见前路。
漫步目的地沿着小路跑着,唯有右手沾着的一抹血迹,异常醒目,提醒她这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一个梦。
幸好,她知道文昭玉习惯在枕头底下放匕首防身,只是那人穿得厚,自己也能感觉到方才力气不够,应该扎得不深。总得快些寻到人来帮忙才好。
她扶着柱子,绕过一侧回廊,忽然发现后院空空荡荡,走了这么久,竟没遇上一个丫鬟。
似乎在她睡前,文昭玉说过,老太太想听戏,想必大部分的丫鬟都到府里的戏园子伺候去了,剩下的丫鬟也不知去哪里躲懒。
鞋子丢了一只,双腿发软,全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抗议,她咬了咬唇,脚步放缓了些。
“啊——”尖叫声划破长空。
孙婵扶着墙壁,回头,见那石娱收了匕首,一个抱着托盘的丫鬟在他跟前缓缓倒下。
他看见了她,握着淌血的匕首,笑容癫狂朝她走来。
孙婵掐了大腿,一把抹了眼泪,看清前路。
……
孙婵又走了一段路,拐过一个个相似的回廊,蓦然发现,前方已走投无路。
几棵大槐树,一片空地,一片围墙,围墙后,应是车水马龙的通道。
孙婵躲在墙壁后,细细喘息,望着身后的长廊。
一片蓝色衣袍果然出现在拐角处,她心如死灰,咬着唇走了两步,躲到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槐树后。
她眼神注视着墙后,脚上没留神,快步走着,整个人滑进一个大坑里。
大坑挖得很深,她蜷缩着身子贴近边缘处,恰好是个好的蔽身处。
头顶的脚步声转了两圈,停下,他似乎站在坑边,往下看。
她缩着手脚,屏着气息,一动不动。
下了这坑,便再难上去。若他疑心她躲在此处,毅然跳下来,她便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她转着眼睛,看四周有无尖锐的石块,可以握在手里。
良久,脚步声离去了,她松了口气,所有力气从身体抽离,靠在泥土上,就着汗湿的衣襟和鬓发,半睁半阖着眼,看着黄昏的天色。
肚子和双脚都痛得麻木,大脑也有些眩晕,头顶一行白鹭飞过,此刻荀安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乖乖听话,学了一天的账本,为他们的未来作打算?
她在心中默念着荀安的名字,那是可以温暖她的光。
半刻钟后,力气逐渐回笼,她稍走出了些,向上望去,地面并无人影。
连带着远远近近的房子,也没一丝人声。
她开始念及一些怪异之处,比如,这儿为何会有个大坑。
周遭的土里还埋了些木片瓦片,这儿原来应有一座房子,后来被填平了。
忽然想起一桩事情——傅祎杀了多名京中青年,埋在傅府后院,之后被掘出。这个大坑,难道就是埋骨之所?
这个念头一经生起,立即在她心里扎根,一阵酸水涌到喉头,她几乎要吐出来。
稍稍平复心情,她扒拉着坑壁的土,看有没有大石头,或硬的土块,作为着力点,可以爬上去。
土坑挖到了槐树边缘,纠结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
土里似乎有块钱币,反射着亮光,她徒手把周围的土拨去,是个银质的小盒子。
抓着地面旁的树根,她用只着绣袜的左脚踢着土面,试着爬上去。
双臂瑟瑟发抖,她咬着牙,身体悬在半空,一手正要向上抓到地面。
她抬头,迎面对上一双眼睛。
她大叫一声,摔下坑去。
石娱身上的衣物血色斑驳,神情魔怔了,不停念叨着,“婵儿,婵儿……”
这人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丫鬟成了他刀下亡魂,必是杀红了眼,没了半点神智。
孙婵感到了绝望。
冷风吹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她不甘地闭了眼睛,手却背在身后,握着袖子里尖利的石块。
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她睁了眼,石娱的头滚了几圈,在她身侧不远处停下。
一人逆着光,面容不清,站在地面上,明黄的衣袍上金线云纹泛着细碎的光。
他收了剑,一脚把石娱的身子踢开,身子半蹲,朝坑里的她伸出了手。
“婵儿妹妹,来。”
细长的眉眼、柔和的脸庞,指节显然养尊处优惯了,莹白如玉。是当今的大梁皇帝,李凌风。
……
李凌风身侧只有一个太监,见她上来,那太监避过身,侧了眼。
“多谢陛下。”一阵风吹来,她颤抖着呼了口气。
“婵儿妹妹莫慌,他已经死了。”
他想要把明黄披风解下,孙婵抱着手臂往回走着,冷声道:“臣女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陛下出行,定带着五六个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为何旁观臣女走头无路,才出手相救?这样的好意,臣女心领了。”
若是平时,孙婵不会说出这样锋芒毕露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只是今日实在太过惊吓,怒惧攻心,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李凌风总不会像那石娱一样疯,最多遭他记恨罢了。
他却似没生气,跟在她后头,温温吞吞解释道:“朕被政务所碍,来得晚些,相府门口守卫森严,想着府里足够安全,听说老太太和夫人们在后院看戏,便想着来向老太太见个礼,不欲大内侍卫惊扰了众人。”他顿了顿,声音浸润在风中,略带歉意,“进了后院,便见你急匆匆跑过,距离较远,现下才赶过来。”
“婵儿妹妹,对不住。”
“陛下何必跟我说对不住。”走到文昭玉的卧室门口,她推了门,走进去,转身道:“若陛下真要帮我,为全我的名声,请告知众人今日从未见过我。”
“我一直在这房里睡觉。”
李凌风颔首,她合了门,“咚咚”两声,门被敲响。
他面色微赧,手伸向袖里,摸出一物。
是她遗落的一只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