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本就昏沉,暗黄的窗纸阻隔,室内的空气幽暗到近乎凝滞,孙婵与李凌风对视片刻,表面一片平静,底下暗流汹涌,鼓着士气呐喊着向对方冲杀,谁也没有示弱。
“婵儿,”还是李凌风先垂下目光,长指拨着杯盏盖儿,苦涩一笑,“朕,其实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的爹爹孙国公。”
“为何?”
“你方才也看见了,不过一个傅宁,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呼喝于朕。朕不得民心,不得父皇宠爱,只能尽力依附于傅氏,每日如履薄冰。”他抬眸看她一眼,又半垂下薄薄的眼皮,半遮了琥珀色的眼珠,“父皇在时,若不是孙国公为先帝助力,只怕相爷随时早便不是大梁的无冕之王,父皇头上的冠冕,他随时可以夺去。”
“若不是父皇授意孙国公支持三皇子,傅家也不一定会看上朕,甚至现如今,若不是孙国公掌着先帝的密令,对世家构成威胁,朕这皇位,只怕也不能坐稳,世家定然大刀阔斧,大肆夺权。”
“婵儿妹妹,别急着否认,”他挺直了腰,伸手为她的杯子满上热茶,“有或没有,已经不需要讨论。孙国公为你出动先帝留下的死士,他何曾不知,这样做之后,他的底牌已经摊在朕和傅家面前。现在,傅家恨不得把你们除之而后快。为何不站在朕的身边呢?你是孙国公的掌上明珠,只要你开口相劝,他会放弃三弟,全力助朕。待歼灭了世家,朕一定,保国公府无虞,享一世平安。”
孙婵垂眸,流转着明媚的眼波,思索片刻。
没有必要再否认了。重生以来,从傅祎和刘瑟遇袭开始,一环接着一环,一切既定轨迹都被打乱。世家之人,哪个不是人精,若先前只是猜想,她爹派出死士的一刻,便再无疑虑。
连带着傅老太太撮合她和傅祎的异常之举,也有了解释。先帝多年经营,只为与世家夺权,伤了他们的根本。谁拉拢了她爹孙文远,便能把他背后的势力收归己用,这样天大的好事,其实比起与万民拥戴的孙国公正面交战,要轻松得多。
她抬眸时,杀伐进退纷扰思绪已在心中过了一番,眼中所有懵懂褪去,清凌凌一双杏眼直视李凌风,“陛下,傅宁方才的举动,在你意料之中吧。臣女猜测,相府后院杀人的石娱,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除去一个傅家姻亲,救下我,让我对你感激不尽,一箭双雕。”
她视线下移,凝视着自己拇指上的蔻丹,勾唇一笑,“虽然我猜不到,石娱为何抛下身家性命,为你差遣,我只想说,你有这样的本事,完全可以一步一步扳倒傅家,无须向国公府求助。”
李凌风鼻子里哼了声,“什么都瞒不过你。”
“世家子弟,都是冢中枯骨。他们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举,只能说,他们心中本就有恶。”
他的温柔到有些刻意,可有断得极为干脆的尾音,潜藏着丝丝凉意。
她望向他时,眼睛里蓄了一汪清泉,摆出一幅楚楚之姿,单薄的身子微不可觉颤抖,“陛下也知道,我爹想来忠于先帝。为了我和娘亲,他已经放弃救援天牢中的三皇子。他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这几个月,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头发也白了不少。陛下,为何要这样苦苦相逼一个老人。陛下,放了我们吧,我们只求明哲保身,一定不会与你为敌。”
“不急,妹妹好好考虑,朕会向你证明,朕,是唯一的天下之主。只有依附着朕,才能明哲保身。”
……
李凌风走进皇后的栖凤宫,边走边问:“皇后今日情况如何?”
忠胜低声回道:“今日……好多了,行动如常,比往日好时情绪更高些,想来是习惯了那物,受用了那物的妙处。”
“那就好,请小禄子继续供着,万不可叫她哪日清醒了,想起她的傅家,又来坏朕的好事。”
谈话间,两人已走进寝殿,并没有内侍通传。
屋内所有帘子都垂着,犹如黑夜,幽幽跳动的灯火舞着萤星的光,一个本该倾国倾城的美人,坐在地上一堆碎布间,撕扯着一条衣裙,又哭又笑,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李凌风挥退忠胜,独自踏进去,蹲在她身旁。
她一双本该凌厉的丹凤眼,定定地看着身旁的皂色长靴,视线上移到李凌风的脸上,孩童一般懵懂纯真。
“凌风哥哥……”她眨了眨失了聚焦的眼,放了手上碎裂的衣裙,投入他的怀里,笑意盈盈,一声又一声唤道:“凌风哥哥,你终于来看韫儿了……”
转瞬想起什么,她把他推离,换上皇后的端庄持重,双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脸,躲避他的目光,欲哭无泪,“陛下……臣妾知罪,臣妾蓬头垢面,不该这样见驾。”
“无妨,”他笑意轻柔,把他的皇后搂进怀中,“韫儿,在我眼里,你无论怎样,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凌风哥哥。”她呢喃着,侧头靠着他的肩膀。
他搂着她说了一会儿情话,缓缓握紧她的柔荑,带上他的胸前的交领,他的常服还未换下,那儿有一片干涸的血痕。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他凑近她的耳边,气息缠绵,“是你的堂弟弟,傅宁。他当众欺侮于朕,抓着朕的衣袍,骂朕,是你们傅家的一条狗。”
“皇后还记不记得,你的爹爹,宰相大人,当着众幕僚的面让朕下跪,引来哄堂大笑。”
“朕登基以来,哪次改弦更张,不是你们拿着玉玺,逼朕按到奏折上?”
温柔又淬毒的话语,棉柔的丝绸裹着尖锐的刀子,扎得傅韫头痛欲裂,她抽出双手,紧紧捂住双耳,却无法减缓脑中得嘶鸣。
“皇后,”他不肯放过她,摄着她双眼,“皇后,你是不是与傅家人一样,从未看得起朕,与父皇,与天下人一样,认为朕样样比不上三弟。”
“不是……不是……”傅韫摇头垂泪,“不是……我爱凌风哥哥。”
“好了,好了,韫儿的心思,凌风哥哥当然知道。”他动作轻揉,把她的手拉下,轻轻环住她肩膀。
傅韫逐渐平静,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若是宰相问起,韫儿应该怎么说?”他抚着她的长发。
“凌风哥哥绝无二心,一心一意,为着傅家。”她双眼失神,呢喃着。
……
皇帝步行回自己的寝宫,步伐匆匆,呼啸寒风把在栖凤宫中沾染的一身脂粉气吹散。
走进寝殿,他迫不及待脱下沾着血腥的外袍,扔进宫人早就生好的火盆里。
盘腿坐上软榻,拿起案上堆积如山的最上面的一本奏折,脸色凝重。
忠胜欲言又止,李凌风捏了捏眉头,“说吧。”
“陛下,”他恭敬躬身,“是否有些心急。若是相爷察觉异样……”
“朕也知道……只是,来不及了。”
他叹了口气,一手撑在案上,揉了揉今日一直紧绷的额间。
奏折里抽出张纸,扔到忠胜面前,他打开了,是匈奴王乌邪木的亲笔书信。
“沈青松没能娶了孙婵,朕不能确保,能兑现对乌邪木的诺言。”
忠胜把重逾千斤的纸张塞进袖里,拱手退后,“奴才,先行告退。”
他退出门外,被唤住。
“朕总觉得孙婵的举动,有些奇怪,你去查一查。”
“陛下觉得,哪里奇怪?”
“她知道的比朕想象中要多很多,似乎,太过有恃无恐。依朕对她的了解,就算她不喜,只会委婉回绝,留下三分余地,而不是这样斩钉截铁。而且,今日傅宁羞辱沈青松的夫人,她的神色不像为自己的姐姐担忧,只担心损了他们国公府的颜面,这也十分不寻常。”
“是,奴才这便着人去查。”
李凌风放了折子,侧着身子靠在窗边,张着五指,感受窗棂出一点点阳光的温度。
他想起幼时寝殿里养的一只雀儿,忠胜从东市上,花了三文钱,带回来一只瘦骨嶙峋浑身光秃秃的鸟儿,看谁都怯生生的,不敢大声叫唤。过来几年,它羽翼渐丰,长出了光洁妍丽的羽毛,便睨着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珠子,谁也亲近不得。
它长了力气,几次三番趁宫人投喂时,啄了宫人的手,想要飞出笼子。
后来,他把它捏死了。
熹微的晨光下,皮下青色的血管有血液在缓缓流动,他似乎,还能忆起它的生命在他手中缓缓流逝的触感。
方才与他对坐的少女睁着杏眼语出机锋,她不是在强撑声势,她是真的不惧,就连示弱假哭,也带着三分不屑三分得意。
她太敞亮,太落落大方,大概是被孙国公保护得极好,让他有瞬间恍惚。她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室内,不被任何阴谋诡计沾染,而不是在兵部尚书府幽暗的、腐朽的空气里,与他对坐交谈,兵不血刃话语交锋。
在他身旁抽芽结蕊,他从未在意过的花骨朵儿,长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有意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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