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庄毗邻城西,处于城郊外围。
从航拍图上看,大片青翠连着碧蓝,间或带着点儿金灿灿。
青翠的是新插的秧苗,碧蓝的是纵横交错的河沟,金灿灿的是还没来得及收获的油菜跟小麦。
理论角度上讲,这里除了碧蓝,其他两种色调都不该存在,理应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荒芜的土黄。
因为这些农田早几年前就被政府收走了,国内某大型购物网站要在这里建造物流基地。
只不过合同签了,程序走了一半,区里主管领导蹲大牢了,这个项目就不死不活地吊在了原地。
勤劳的种花民族最看不得的就是荒地,眼瞅着政府睁只眼闭着眼没有狠管的意思,被收了地的农民又悄咪咪地回头重新种上了庄稼。
六月天,一大早太阳就火辣辣,晒得大地都成了铁板烧,站在上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个个都被烤的滋滋冒油。
街道领导陪着购物网站项目负责人走访征收土地时,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口中也一个劲儿地保证:“一个礼拜,我们保证一个礼拜内所有的地方都空出来。”
项目负责人倒是瞧着和气的很,还点头强调:“粮食得收上来,不能糟蹋了。这无粮不稳,说明咱们这个地方民风淳朴,老百姓都是想踏实过日子的人。”
一路上没少挨街道领导白眼的大王庄社区干部赶紧赔笑:“那当然,我们这里的风气好的很。老百姓听说要建物流基地,可以说是翘首以盼。”
项目负责人笑容满面:“咱们这个地方的确是山清水秀,福气满地,交通便利。看看这天,多蓝啊。”
街道领导跟社区干部附和着,正琢磨着要不要赋诗一首时,社区干部脸上的笑突然呆滞了。
狗日的王八蛋,哪个兔崽子这会儿烧秸秆?tmd就是平日里头太纵容他们了,拿了钱被征收的地就不该让他们再种!
村干部也变了脸色。
昨晚上,明明村里头大喇叭喊,网格员又一个个登门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这会儿出纰漏。
这么大的物流中心一旦建起来,村里头的人还出去打个什么工啊,家门口就是现成的好工作。
兼职村委副支书的大学生村官网格员小周慌了,麻蛋,哪个王八羔子这会儿挖坑让他跳啊?
他甩开两条腿,拼命往前跑,誓将火苗压下。
村干部在后头干巴巴地笑:“恐怕是过路人乱丢烟头,不小心着火了。我叫人过去看看。”
小周跑得气都要断了,瞧见麦田里头撅着屁股还在点火的老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王老三,怎么跟你讲的啊?赶紧扑灭了。妈的,焚烧秸秆,罚款四千!”
面色黧黑的老农民手一抖,打火机都掉在了地上。
他冲网格员赔笑脸,还伸手掏口袋摸烟,一个劲儿讨饶:“哎哟,周干部。就这一回,一会儿就烧完了。你放心,我就说是我抽烟不小心点着了麦草。”
小周黑着脸,四处找水扑火,矢口回绝:“不行!你要害死我,今天街道社区跟人家网站的领导全都过来。你他妈这会儿给我烧麦秸秆。你等着上派出所吧。”
“哎哟,领导,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抬抬手呗。”
“我放你的臭屁!臭都臭死了。”小周火冒三丈,拿脚往前踢,“你他妈的烧麦茬不算,连麦草都堆起来烧。你手里抓的是什么啊,柴油啊!你他妈怎么不烧死你自己算了。——啊,什么声音?”
呜呜——
夏天的风刮过了人们的脸,年轻的村官却浑身发冷。
哭声,是女人的哭声,哪儿来的女人在哭?
神差鬼使间,他抬脚踢开了麦草。随着金黄色的秸秆散开,露出了里头的尸体。
熊熊燃烧火焰的尸体,发出呜呜哭声的尸体。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村官一屁股跌在地上,疯了一般往后挪,“杀人了!诈尸了!”
一个小时后,城西公安分局刑侦支队的车子赶到了现场。
代管支队工作的副队长秦远下了车,瞧见形同虚设的黄色警戒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
“把人赶走!妈的,当是旅游打卡啊,他妈的居然还在这里搞直播。”
这群吃人血馒头的网红,真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门。
现场是没有的,或者说已经淹没在救火的尘埃中。
原本干涸的旱地现在成了水田,田里泥泞不堪。
没办法,尸体被浇了汽油,一点火就烧成火球。情急之下,网格员等不及消防员到场,直接借了隔壁田的抽水机,通过往田里灌水的方式强行灭掉了火。
这尸体叫火烧了又让水给泡了,其状之凄惨,可想而知。说个大不敬的话,简直就像烧焦了的木材被丢进了水里又强行捞回头,都已经散了架子。
基层不好做,也不晓得早一步赶来的辖区派出所民警是如何辛辛苦苦将尸块勉强拼凑出个人模样的。
秦远一边皱眉头,一边往前走。从骨头的大小判断,他感觉这尸体是个孩子。
他还没到内层,就叫旁边看热闹的大妈拉住了胳膊,遭受了群众热切的询问:“公安同志,我们这儿是不是出杀人犯了?哎哟!”
秦远没出声,只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大妈像是叫冰棱子戳到了手,本能地松开人家胳膊,往后退了半步。乖乖,公安的眼睛果然吓人,她都不敢盯着看。
秦远脚步不停,直接走到了警戒线以内。靠近了,他就听清了村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训斥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你吼啥吼?你就不能先压住了,等人家网站的领导走了再讲?这下好了吧,全世界都晓得我们大王庄死了人。做生意的哪个不讲究风水,这下还盖个屁的物流市场。”
秦远拉下了脸,语气不悦地询问手下的兵:“怎么回事?”
辖区派出所的所长先凑上来,一副遭了雷劈的衰样,牙齿咬得咯咯响:“倒霉催的呗。你说这老小子偷偷上江里打鱼捞上个淹水死的孩子直接打110不就结了。他非得把小孩拉到田里放火烧,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吗!妈的,早不烧晚不烧,偏偏搞到人家网站领导过来考察的时候烧。完蛋了,今年整个区的gdp都得歇菜。”
手腕上了手铐的王老三还在嚷嚷:“报个屁警。公安一来就是罚款,长江是大家的,我家祖祖辈辈都在江上打鱼,凭什么说不让打就不让打。破坏个屁生态,大坝毁了龙脉,怎么不炸了大坝啊?凭什么不让烧秸秆啊,多少年都这么烧。污染大气,把汽车都炸了,工厂都关了,保准就没污染了。不过就是欺负我们老农民不敢闹。”
见秦远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头两个大的派出所所长恨不得塞上王老三的嘴巴。
原本不过是个简单溺亡案件,哪年夏天江里头不淹死一堆人;被这脑袋瓜子缺根筋的一折腾,硬生生成了说不清了。况且江上浮尸归水上公安管,压根就不在大王庄的辖区内,这王八蛋真是屎壳郎推粪球,祸害了一堆人。
网格员挨了村干部的骂,憋了一肚子火,只能朝着王老三撒:“跟你没关系,你烧人家尸体做什么?”
所长连网格员的嘴巴也想堵上。
不就是小孩子失足落水吗,还不晓得到底是从哪儿漂过来的。这大学生村官脑袋瓜子叫驴踢了?非得说成谋杀案。
网格员固执的很:“烧死的,我听到她在哭,她还发声了呢。”
王老三矢口否认:“本来就是死人,老子从江里头捞出来时都烂了发臭了。”
“她在哭!诈尸啊!”
胡法医头痛:“这个有可能是尸体焚烧的时候,死者胸腔里头的空气冲击声带发出的声响。你也是村干部,什么诈尸啊,别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秦远没理会他们的争执,反正人还得带回去仔细录口供。
他的视线转移到尸体上,人还往前紧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甭看了,光靠肉眼的话,神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胡法医蹲在焦黑挛缩的尸体旁边叹气,“我是该感谢他们抢救出了这些组织,还是该痛恨他们干嘛不直接烧成灰,一了百了算了?这个样子,真是要了我的老命,我怎么解剖啊。”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泼了柴油烧过,据说已经腐烂变形的尸体臭味倒是没那么明显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叫柴油味给盖住了。同样熏死人。
秦远张嘴正要说话,突然间感觉前头亮光一闪。
他勃然色变,长胳膊一捞,手就跟鹰爪一样,死死攥住了拍照人的胳膊。
“拍什么拍?再他妈瞎拍瞎乱传现场照,全都给我滚回学校,记大过处分!”
被他抓住的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解释:“领……领导,我……”
没想到秦远听出了女性的声音,火气更大,直接就朝边上人吼:“谁许你要女学警的?老子要的是男的,刑侦口子要什么女实习生。”
“滚!”在周边搜集物证的钟主任直接骂出声,“想的还挺美啊,这是我们技侦的,今年刚考进来的。介绍一下,小舒,这是刑侦队的副队长秦远,队长养伤去了,目前秦副队主持工作。这是舒颜,我们——”
秦远猛然转过头,死死盯着舒颜的脸,足足过了两秒钟才开口:“是你?”
舒颜脸色发白,大约是被吓到了,嘴唇更是淡的看不出丁点儿血色。她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秦远松了手,直接扭过头撂下人走开了,
钟主任差点儿没被这人气晕过去,他们局里头来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容易吗?再好的女同志被这种狗脾气一吓,也得赶紧撤退。
作为替手下单身狗们操透了心的老前辈,他还得帮狗脾气擦屁股:“嗐,小舒,你别放心上。秦队人不错,就是脸臭了点。那个,前头有几个实习生不懂事,瞎拍照乱发朋友圈,搞得满城风雨,人家都以为我们江海市闹鬼了。”
舒颜匆匆“哦”一句,又对着被抬起来准备送上车的尸体拍了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