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区晚上十点关门禁,现在还不到八点钟,鲍奶奶出来的极为顺利。
但是对着警察时,她的面色却难看的很:“你们不要跑到医院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不能电话里头说啊。要是人家晓得我们家死了人,晦气死了,肯定不愿意再找我当护工。”
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安静的,不会影响活人生活的死人才是好死人。
秦远没吭声,舒颜不得不硬着头皮让鲍奶奶看自己的手机:“你看看这些衣服,有哪些是你孙女儿的?”
鲍奶奶没好气地接过手机,从头到尾翻了个遍,摇摇头:“没有,都不是。”
舒颜不死心:“您再仔细看看,这很重要。”
“都说了没有,我家小孩才不会打扮得这么妖里妖气。”
舒颜有些失望,如果鲍甜甜有水手服,而家里的衣服中恰恰少了水手服,那么她所谓的做梦之说显然能增加点儿说服力。毕竟以鲍家的经济状况跟大人对孩子的忽视程度,小姑娘的衣服基本上没可能多到大人也搞不清楚有哪些。
秦远却看向老人:“那么,麻烦你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可好?”
“有什么好看的?”鲍奶奶皱着眉头,“我还在上班。”
秦远已经抬脚:“请两个小时假吧,关门禁前,我们送你回来。”
鲍家离医院不远,这里是江海市最大的城中村之一。高楼大厦在周围林立,丝毫不耽误城中村的残破败落跟热闹纷呈。占道经营的小摊子鳞次栉比,横冲直撞的违章搭建层出不穷。
车子看到路口就没办法再进去,舒颜被迫下车时,一抬头,差点儿撞到横冲出来的阳台。
“小心!”秦远手压住了她的脑袋,沉声强调:“看着点儿路。”
其实压根找不到路,到处都是乱丢的垃圾跟乱摆的摊子,还有乌压压的人头。越脏的地方,夜市越热闹。
好在鲍奶奶在这里住了多少年,闭着眼睛也错不了方向,只费了身油汗,就将警察顺利带到了家中。只不过因为在路上蹭到了油灰,所以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就是这里。你们自己看吧,穷家破业,小偷都不过门。”
舒颜看着这屋子,相信了鲍奶奶的话,鲍甜甜的确不愿意待在家里。
这换成谁,也不乐意待着。
狭窄的民房黑不溜秋,不是因为眼下黑夜,而是自然采光本来就一塌糊涂。估计即便是大白天,屋子里头也得点灯。而且灯泡亮度也有限,名义上是照明,实际上近乎于装饰。
屋子极小,只有里外两间。里外的界限是隔板,外头算是烧饭跟招待客人的地方,里头则是一家三口的睡觉的床。两张床之间隔了道布帘子,就算分成了两间。
这样的环境,哪个十岁的小姑娘愿意多待?
舒颜吸了口气,收回视线,最后目光落在门背后的一袋子元宝上。塑料袋里还装着黄纸,显然元宝没能叠完。
鲍奶奶絮絮叨叨的:“买的太贵,自己叠好。就是不能拿去医院叠,护士长凶哎,忌讳的很。”
舒颜对于老人忽略孙女的不满消减了些。人在粗糙的环境下活着,自然也只能更粗糙。
“屋子有外人进入的痕迹吗?”
鲍奶奶摇头:“没有,就我们家,贼都不来的。”
照这么说,鲍甜甜自行离家或者是熟人带她离开的可能性较大。否则要是有人强行闯入的话,应该会留下一定的痕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幼儿园时就会自己用电饭锅烧饭蒸蛋的鲍甜甜,显然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姑娘。
秦远看着橱柜,沉声问:“鲍甜甜的衣服都在这里了?”
柜子里的衣服少的可怜,除了已经明显嫌小的冬衣以外,剩下的几件夏装也被洗的颜色暗淡质地单薄。还有两条裤子明显有拼接过的痕迹,也就是裤子短了,又在裤脚上接了布。
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全民脱贫的时代,繁华的江海市还有独生子女身穿这样的衣服,实在叫人难以舒口气。
舒颜下意识冒了句:“就这点吗?”
鲍奶奶点点头,愁苦的面容上显出了点儿惶恐,声音惴惴不安:“小孩子长得快,买太多衣服也没用。”
那也不能不够穿啊。
舒颜现在明白为什么老人将loi裙、汉服以及水手服等等都称为妖里妖气的衣服了。因为衣柜里属于鲍甜甜的衣服全都是白t恤黑裤子的校服类型。倘若其中出现了水手服,的确格格不入。
鲍奶奶没有陪同警察一块儿查看孙女留下的痕迹,而是蹲在门边借着外头路灯的光线加持,一张张叠元宝。她口中念念有词:“你别怪奶奶。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奶奶给你多烧点儿钱,回头你投个有钱的好人家。”
舒颜抬头看了眼秦远,无声地询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是不是从水手服入手?
鲍家只有两位成年人,刨开他们,10岁的鲍甜甜肯定没有经济能力购买一条属于自己的水手服。
那衣服是怎么来的?10岁的孩子,就是有人招童工也不会找这种小孩。
鲍甜甜并非早熟的女孩,从她今年上半年学期结束拍的照片来看,她就是个典型的小学生。
秦远看着还在埋头叠元宝的老人:“那鲍甜甜平常跟谁玩的比较好?就是放假后也会约着一块儿出去玩的小伙伴。”
鲍奶奶没抬头,声音平板板的:“不知道,阴着呢。这丫头连我都不讲话的,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筋。”
舒颜下意识追问:“那邻居呢?有没有同龄的小孩跟她常常一块儿玩。”
“我不晓得。”鲍奶奶终于抬起了头,脸色还是那么的晦暗,“我成天待在医院里,我哪儿管得了这么多。”
“那你……”
楼道里突然间响起重重的脚步,那踉跄的声响没几步就冲到了房门前。喝得醉醺醺的鲍国华推门而入,瞧见老母亲,他浑浊的眼睛都亮了,立刻伸出手讨钱:“快快快,妈,拿钱给我翻本。”
老人吓得身子往旁边缩,毫不犹豫地回绝:“我哪儿来的钱?”
“你别诓我,我上回才在你枕头里看到的钱。你藏哪儿了,赶紧给我!”鲍国华肥厚的手掌往前一伸,就要拽母亲起身。
他的胳膊在空中被人截住了,秦远的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面上浮出冷笑:“翻本?”
鲍国华一惊,滚刀肉似的哎哟叫唤:“警察打人咯。我女儿被人杀了,警察不抓人,反而欺负我们告状的老百姓哦。”
舒颜厉声呵斥:“执法记录仪都拍下来了。要不要我们找几个人盯着你,看你去哪儿翻本啊?”
其实她进入警察行业没多久,压根还没开执法记录仪的意识。
鲍国华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会儿嚷嚷肚子痛一会儿说腿断了。反正浑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就没一块舒坦的。
他这边干打雷不下雨的哀嚎,那头秦远也不理会他,只追问一件事:“你有没有给你女儿买过衣服?”
鲍国华滚了一身灰,也没人搭理他,只好悻悻地坐起身:“我又不是变态,我给小姑娘买什么衣服。哼!男人给女的买衣服,就是为了扒下来。肯定是老变态,就是那个老变态。公安同志,你们不能光把人关起来啊。赔钱,我女儿养这么大,一年不说十万块,五万块是最基本的吧。他起码得赔我家五十万!”
他这么连哭带滚的嚷嚷,引得附近的邻居都过来看热闹。听说要赔五十万,还有人笑出声:“哎哟,太便宜了,怎么也应该赔个五百万,千金啊!”
舒颜赶紧过去问:“居民同志们,请问这边哪些小孩跟鲍甜甜玩得比较好啊?”
一听这话,周围邻居集体退避三舍,谁都不承认自家小孩跟鲍甜甜熟悉。城市贫民窟的居民也分三六九等,像鲍国华这种不学好的烂赌鬼就是个无底洞,谁沾上了都要倒八辈子血霉。
鲍甜甜是鲍国华的种,这样的狗东西能养出什么样的小孩?
不熟,他们的小孩都跟鲍甜甜不熟。
时候不早了,鲍奶奶急着要回医院上夜班。她就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鲍国华滚了一通,也没从家里头翻出来钱,只能骂骂咧咧地趴床上躺尸去了。
周围的邻居见没更多的热闹看,跟着一哄而散。就鲍奶奶木着张脸,跟截木头桩子似的,一步一步往下挪,嘴里头还嘀咕着:“要头七了吧。”
舒颜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鲍甜甜的头七。按照风俗,头七鬼魂要回门,家人得烧纸钱。难怪鲍奶奶这么急得叠元宝呢。
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时间竟然也赞同老人的话。在这个家里头活着,大概真不如死了清净。
前提是,10岁的鲍甜甜不是被人追着跌进了窨井中。
城中村自建房的楼道狭窄阴暗,灯泡离完全坏掉只差一步之遥。舒颜往前走时,没留心道楼梯口冲上来个小姑娘,直接跟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上的袋子都掉地上了。
舒颜赶紧伸手扶差点儿滚下楼梯的小丫头,跟人道歉:“对不起,你还好吧。”
十二三岁大的女孩皱眉骂了句什么,气呼呼地抢过舒颜帮她捡起来的纸袋子。亏得里头装的是裙子,还不至于摔坏了。
秦远在后头搭住了舒颜的肩膀,教育了她一句:“小心点。”他目光落在挂着脸的少女脸上,开口问道,“你好,小姑娘,请问你认识鲍甜甜吗?”
舒颜恍然大悟,比起爱撒谎的成年人,小孩子更加不设防。直接询问附近跟鲍甜甜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的确效果更好。
女孩还在拍纸袋上的灰,声音冲的很:“不认识。”
舒颜狐疑:“你们住在同一栋楼里,你不认识她?”
女孩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鲍奶奶,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说她孙女儿啊。晓得,不熟,我才不跟小孩子一块儿玩呢。”
说着,她拎着纸袋子一溜烟地往楼道里跑。没几秒钟,其中一间屋子就传出了大人的咆哮:“你死哪儿去了。放了暑假就晓得到处疯。你要不想上学就别上了!”
鲍奶奶又一次开口催促:“你们快点吧,警察同志,我要来不及了。”
比起一心想要借女儿的死讹诈钱财的儿子,她好像早就坦然地接受了孙女儿死于意外溺水这件事。
秦远没再耽搁,直接把人送回医院。
等到老人下车离开,他才拨打了电:“喂,我,免费送你们个指标。新亭南路城中村老楼房,红色那栋,三楼往左第四个房间。鲍国华,验尿吧。”
舒颜一开始没听明白什么指标,听到验尿两个字才条件反射:“他……他吸毒?”
“这么大的味儿,你闻不出来?麻.果。”秦远看她茫然的样子,笑了笑,“也是,你在医院也碰不上这些。”
他真搞不懂她为什么干得好好的,突然间改行;而且还偏偏又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