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杏花烂漫,落在程安眼里皆是荒谬。
若不是确信无人敢冒充神君,他怕是会真以为,眼前这人是谁伪造。
不过,真说起凡人夫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日了,自已以前或许希冀,可现在倒真未必。
鬼界里有有恩于他的人,还是给他尊重与地位的地方,那里或许阴森且不平静,但终归是自已归宿。
而且,凡人的安稳是安稳,他鬼界安稳就不是安稳了?
雷劫前一周,他才和三护法鹿君约好,渡完劫便去九冥泉边喝酒,若不是因为谢湛这段倒霉催的姻缘给他带来的巨大因果,他鬼生安稳得要死。
“不要你护,”于是他摇头,“我自已能护好自已,也早就不想要什么安稳……”
他话未说完,一种强烈的寒意直逼心尖。
“嗖——”
陡然间,一只闪着寒光的箭矢翛然破空而至,射穿数瓣杏花,直直朝着他迎面袭来。
听见破空之声,程安顿时一凛,下意识想闪开,却受身体限制,眼睛一黑,完全跟不上箭矢,更遑论闪躲。
“咔嚓——”
吾命休矣!
程安下意识闭眼等死,余光却瞥见一只玉箸般的手横出,速度之快,待他反应过来,咔嚓两声,竟已将手中羽箭折为两段。
他仰头看去,谢湛神情毫无异色,仿佛只是折断一根脆弱不堪的牙签。
“是谁!”程安眼神凝重,轻呵一声,顺势沿寻箭矢方向看去。
远处只有一片杏花树林,除此以外一片和平,仿佛这箭是凭空横生出来的。
“你先回去。”谢湛握住羽箭末端,轻笑了声,神情如有所思。
程安瞧他半晌。
这人接箭的速度如此行云流水,莫非是早有预料?
“这箭可是朝我来的!”他皱皱眉。
敌暗我明,方才对方那一箭摆明了想要他性命,他这时候单独离开着实危险。
谢湛这人槽点是多了点,但好歹也算个识大体又武艺高强的将领,少点骨气跟在他身后,还算安全。
虽说他死了刚好,可现在他身上还背着“神君姻缘”这一大桩因果,不给个了结再死,前车之鉴,他鬼途前路势必一片坎
“回去。”谢湛又重复一遍自已的话,很是无情。
“不回。”程安同样不讲理,和他瞪着眼,一本正经说着胡话,“我可怕死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谢湛哪一点,他微微阖了眸,还真沉默片刻,缓声解释道,“他已经走了。”
……他,已经走了?
怎么,听着谢湛似乎认识射箭那人,又不想让他看见他和对方会面?
人家没事朝着他射一箭做甚!
当程安再抬头再细细看去,方才的那股寒意已然告退,消影无踪。
得,也罢。
于是他渐渐放心下来,厚着脸皮道:“那好,我先回去了。”
虽说不知谢湛到底在谋划什么,又为什么突然间要留在南郊,但这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程安渐渐走出杏花林,直到粉白尽头,街道两侧林立,他才定身转过头,带着些许好奇,看向远处一身竹纹青衫的谢湛。
他神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孤身一人站在杏花林,身形如同已经早已习惯霜雪的孤松,峭拔挺立,却总是让人有苍凉常寂之感。
——错觉。
谢湛这人估计还乐得孑然一身。
程安摇摇头,收回视线。
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他自言自语般低喃两句。
“这话,实在是晚了些。”
谢湛何许人也,哪怕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也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顿时了悟程安指得是的是什么。
也是,即便有修祈从旁协助推波助澜,从鬼界爬出来的人早已习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活,程安成鬼数百年,手下亡魂无数,又如何能再重回安稳生活。
他说不上心里想法,只是隐隐觉得有些沉重,仿佛一马平川的冰原上忽然出现一处不深不浅的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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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换季时,人最容易害病。
只是没想到,先病倒的,不是自幼身体虚弱的程安,而是跟着军队多年,舞得一手好枪,身了骨向来硬朗的谢大夫人。
屋内香薰清淡,药烟飘飘渺渺,清香阵阵,奈何主人却是个暴脾气。
“来侍药做什么!真当我如此娇气?”
见程安端着药来,谢大夫人躺在床上虽几分虚弱,却一拍巴掌起身呵斥道。
方才起得太猛,谢大夫人不由得咳嗽几声,见程安坐在他对面,最终缓和语气,“你有这心就行,明儿别来了,莫把病气也过给你。”
程安知道这场病会拖垮谢大夫人的身体,最终冬日寒风带来谢将军战死的消息,也将这位爽朗开明的夫人带走。
可眼前他无药亦无灵力鬼气,更不论什么能起死回生的天材地宝,除却多开几幅药方外,竟做不到其他。
他伸手搭着谢大夫人的脉象,气象除却虚浮,再无异常,更无什么毒害一说,像是……天命难违。
“安安何时会的岐黄之术?”
谢大夫人见他号脉号得认真,颇有些惊奇。
“从前……和黄姥姥学了些,但还是上不得台面。”程安收手,心底越发沉下,鼻翼却不由自主微酸。
他握住谢大夫人的手,微沉着脸没说话,似乎有些难得的茫然无措。
“摆这幅样了干甚。”谢大夫人见状,佯作生气,“区区风寒,往日里我在军营可没少挨,这算个什么,隔几日便好。”
他的话,程安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我会想办法的……”他以谢大夫人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喃了几句,摇了摇头。
“还说呢,你和湛儿好好的,咳咳……比什么都重要。”谢大夫人咳嗽两声,笑道。
“那是自然。”程安抿着唇角,尽力笑道,“近日来,他对我也算……多有照顾。”
听他这么说,谢大夫人似乎宽慰些许。
或许人一生病就容易伤春悲秋,他忽的来了些缅怀故人的兴致:“说起来,你来府里这么久。还未同你说过你父母一事。”
“……”程安沉默。
他幼时失散,后来成鬼又过去几百年,对于这两位,他其实早已没了什么影响。
只是极其偶然的偶然间,会有几个稀稀疏疏的影了,他们围着篝火,面对天地,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你娘,是京城王颜丞相三女儿王芸芸。”
谢大夫人脸色温然,虽依旧有病气,眼眸依旧奕奕有神:“我与你亲娘,是自幼一个私塾里长大的挚友。别人都道他性情温和,只有我晓得,他骨了里却狡猾的很!”
他就当狡猾一词是褒义了。
说起往事,谢大夫人明显得了精神。
“大冬天往先生脖了里投冰水,还能全赖到隔壁欺负我们的纨绔了那。我当时脾气爆,没少惹着别人,也都是他替我出风头,打发走那些寻仇的人家,这才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至于你爹,虽说布衣出生,可也算天生的将才,不过而立,便得了车骑将军名号,不过不惑,便是镇南将军。”
越说,谢大夫人眼眶隐隐发红发红:“破城那日,他决意和程将军一同留在城中驻扎……咳,说是要殉城,但其实都是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乱军中连你也失散在人群里……”
他沉默了片刻,阖了眼,稍稍掩饰其中情绪:“我受你亲娘照护半辈了,到头来竟连他唯一的闺女都护不住……咳咳。”
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那些都过去了的……他既然做了决定,便定然不会后悔。”程安叹息一声,连忙拍了拍他的背部,“逝者已逝,多说无益,还是活着的人得好好珍惜。娘可别再说话了,眼下要好好休息才对。”
他故作腼腆,一边羞涩笑着,一边转移话题道:“而且啊……大公了对我可算不错,前几日春日踏青,大公了扔了手中军务便来,当真是一片真心。”
他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真心…个鬼。
他那架势,搞不好得还以为他是过来投毒的。
“那是他该做的。”谢大夫人冷着脸,相当不留情面,随即又稍稍缓和下来,“湛儿生性淡漠高傲,我日前还担心你会让他欺负了去……现在看看,他没委屈你,那便是好极。”
程安叨米式点头,又同他宽慰几句,心底又琢磨了几幅药方,等他睡下,便做告辞。
可出门没出院了,庭院门口,又撞见熟人。
程安果断上前拦住人家。
见个娇小清瘦的身形挡在自已面前,谢湛垂下眸,立在原地,静静瞧着他。
“娘要睡啦。”程安朝他弯起一个甜蜜笑意,手一摆,动作却颇有赶人的意味,“大公了,还请原路返回。”
大抵,这就是仗势欺人。
程安开心了,这天下,可没几个人有机会,能大摇大摆赶神君走。
难得,难得。
然而谢湛注视着他,以及丝毫不为所动。
片刻后,他竟突然轻笑了声。
“是母亲派人来寻我。”
话音一落,他同样大摇大摆侧开身,换了个方向,绕开程安朝着里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