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秀凑近仔细观察,很新奇地摸了一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天生的吗?胎记哦?”
“嗯。”
原来刘懂懂山根上有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青斑。
“你说你爸爸打又怎么回事?”
“这里跟以前比有淡一些,爸爸打我,刚好磕到这个地方,又变深了。”
“我看看。”尤秀看刘懂懂对胎记很介意的样子,就安慰他,“挺好,有特色,有人人故意去纹身都弄不出你这效果,像一只小蝴蝶落你山根上了。”
“蝴蝶?”刘懂懂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大大的眼睛里涌上水光。
“宝贝女儿,妈妈回来啦!”吉家娇每次一进家门就会热情万分地呼唤。
“妈,我在浴室呢!”尤秀赶紧挤了一大坨洗发液倒刘懂懂头上,假装在给他洗头。
吉家娇喜欢种菜,在环城路边的绿化带了开恳了一小块地,种四季豆、小白菜等等,“好险啊,城管把我的菜都推倒了,还好菜友及时通知,能抢救的我都抢救回来了。”
尤秀妈妈孜孜不倦地往厨房搬运各种菜,“怎么这时候洗头?”
“他头油死了!第一遍都起不了泡!”尤秀心虚地用花洒大力冲水,然后把刘懂懂抓出了整头的泡泡。
可怜的刘懂懂被扯得东摇西晃,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打结了,你自己洗吧!”尤秀嫌弃地抽出手。
吉家娇麻利地开火煮饭,尤秀在客厅坐下写作业,闻着从厨房飘出的香味,她心里舒服了很多。
“吃饭啦!”
刘懂懂全身洗白白后换上尤秀的旧校服,在饭桌坐下时头发丝儿轻轻飘起,难得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
“妈,今天炖芥菜怎么用肥肉?以前都放骨头啊。”尤秀皱起眉头,“我想吸骨髓。”
“没买到骨头,改天再弄。”
“是不是爸爸工资又发不出来了?”尤秀敏锐地察觉到最近家里餐桌上素菜居多,好不容易看到点肉也是半荤的。
“没有啦,你这孩子就爱乱想!”吉家娇转过去给刘懂懂夹菜,“来,懂懂,多吃点。”
刘懂懂点点头,毛茸茸的头发一抖一抖的,“我……我喜欢吃菜。”
“只吃青菜你受得了哇?你要多吃肉,快点长个儿才能跟你爸对抗!”尤秀瞪刘懂懂,“等你长得比你爸还大只了,看他怎么打你,你反过来打他!”
“哎呀呀,别教坏小孩子。”吉家娇赶紧对刘懂懂说,“不能打人。”
“妈,水电厂是不是快倒闭了,爸爸钱拿不回家?”尤秀不依不饶地追问。
“不是啦,你爸投资种香蕉去了。”吉家娇有点神秘地说。
“投资?种香蕉?!”杉霞镇地处南方,的确产香蕉。
尤秀刚想仔细问清楚,楼道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屋内人瞬间脸色都变了。
“你爸又喝酒了。”尤秀对刘懂懂说。
他的爸爸刘良山,一喝醉就发酒疯,跟熊瞎子一样乱撞,又是砸东西又是打人的,街坊邻居被搞得心惊胆战。
刘懂懂几口扒完剩下的饭,溜下椅子拿碗去洗,“我马上回去。”
水声哗啦啦的,他小脸白惨惨的。
“回来。”尤秀叫住往门边走的刘懂懂。
吉家芳赶紧把小孩儿拉回来,“你爸又不好了,躲一会儿啊。”
吉家芳叫尤秀到里屋去,尤秀摇摇头,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一阵乒里哐啷过后,她松了口气,“好像进屋了。”
话刚落音,门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尤秀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干什么?”
“儿子!出来,给你爸洗脚,你妈不在,你就得孝敬我!”刘良山“哐哐哐”地撞门。
刘懂懂竟然真的要出去,尤秀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你爸喝酒什么德性,你出去等下被他打!”
吉家芳把尤秀和刘懂懂拢到一起抱住,坚决不开门。
“等会他就走了。门锁着,不可能进得来。”吉家芳这么说,其实紧张得都脸都鼓起来了。
屋里都是妇女孩子,门震颤一下,他们的心就揪一下。
门不断地抖动,都有屑屑掉下来了,尤秀忍不住向门外喊了一句:“你儿子不在我们家,滚吧!”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激怒了刘良山,短暂的停顿在之后,他一记大招,把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到了门上!
尤秀心头大震,心脏高频的跳动似乎连到了耳朵上,门轴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让恐惧感一层层加深,如果这唯一的屏障承受不住……
外面忽地静了。
走了?
尤秀从妈妈的怀里挣脱,想贴到门上偷偷看。
“别去!”
“哐”地一声,门就跟泡了水的面条一样抖动,再次响起的巨大撞击声,强烈地冲击着尤秀的心脏!
刘良山竟然来真的,拿来工具撬锁!锤子、菜刀什么的一起上场!
“报警!妈,你快报警啊!”尤秀冲过去搬沙发堵门。
因为刘良山,一个月大大小小接警不下五六次,警察一听又是这位,头也很大,“又怎么了?”
尤秀抢过手机迅速报上地址,大声地尖叫:“他拿着刀要冲进来了!”
“哐当……”锁掉下来的的那一刻,仿佛呼吸和时间都停止了,尤秀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见门户大开,她对上了那双混浊的没有理智的眼睛——坏人进家里来了!
手持凶器的神经病闯进家……最可怕的噩梦!
“把刀放下!”尤秀离门最近,跟刘良山只有几步距离,尖利的刀划一下,她就会死。
她才15岁,她有爱她的妈妈,她有大好的前程……黑蛇流着白花花的脑子嘲笑她,看,大班长,你也跟我一样了,你做乖学生有什么用?
“女儿!”吉家芳撕心裂肺地喊着,猛扑过去,她情愿自己死!如果女儿在她面前出事,她后半辈子怎么活?!
如果要死的话,绝对不是今天!
恐惧到极点转化为暴怒,尤秀每一根神经都炸了——我要死,一定是功成名就后再寿终正寝,我不允许任何,任何人毁掉我的人生!
生死关头,心里各种念头像争抢饵料泥鳅一样疯狂冒头,要活下去,要抢到生活的空间,要冲到别人前头!
威胁我?伤害我……怎么办?
在0.1秒的时间里,背过的课本上的大段文字如同嗜血的蚊子一样呼啦啦飞越脑海——为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中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都挥舞着刀进到我家来了,我就算杀了他也不过分吧!一定要下手狠,一击必杀,不能让他有机会反扑……
“秀秀!”吉家芳哭了。
一整盆滚烫炖芥菜越过尤秀的肩膀,跟投掷炸弹一样砸到刘良山脸上,刘良山发出熊一般的嚎叫,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
刘懂懂不知什么时候蹿出来,他干的。
“快把刀弄走!扔出去,防他拿来捅人!”尤秀一边大吼一边狠狠地整个人踩上去,像搓纸牌一样,用脚把刘良山的手指碾开,用力一踢,刀子从地板上擦着火花般飞出去。
吉家芳涕泪横流地抱住尤秀。
“妈,快走!”
尤秀抱着妈妈往外撤,往后看了一眼,头破血流的刘良山脑袋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刘懂懂呆呆地站在一边。
要是我补一刀呢?尤秀心里幽幽浮现出一个的念头,让这个人渣彻底从世上消失……
不能做犯法的事。
尤秀迅速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想法压下去,刘良山已经动弹不了了,如果我再动手,法律都不站我这边了。
我已经满十四周岁了……可惜……
“刘懂懂!”尤秀大吼着,叫刘懂懂赶紧从屋子里出来。
三人一路狂奔至楼底,刘懂懂摔了一下,尤秀使劲拉,他也不知道配合着爬起来,一副吓懵了的模样。
尤秀小力度扇了刘懂懂一下,“清醒过来!”
刘懂懂偏了一下头,轻微的耳鸣声过后,世间的声音才传进来,他听见警笛响彻街区上空。
本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十分钟前他还干干净净地坐在饭桌上,听着昏黄的灯泡因接触不良而传出滋滋的电流声,听着尤秀她们叽里咕噜地说家长里短的事。
刚刚炖芥菜的香气还飘荡在鼻尖,可现在没了,又没了。
老旧街区,建筑密度很大、野蛮生长,家家户户伸出来的晾衣杆挤挤挨挨,他抬眼望去,天空仿佛被割裂成许多片。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尤秀焦急道。
他比尤秀矮很多,当他看她的时候,眼里便全是她。有她在的时候,他那头顶上承载着痛苦的天空似乎远了很多,他着迷地看着她因为紧张和生气而皱起的小翘鼻和颤抖的小唇珠。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那种心情是什么。
“你没错,不要怕。”尤秀对他说,“我们是正当防卫,他杀我我杀他,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你还不满十四周岁,就算你爸死了也是白死。他一死,你妈就一定得养你。”
刘懂懂用力回身抱住尤秀,深深的吸一口气,在那熟悉的廉价的肥皂味儿中,得到了暂时的安定。
可是他内心一小部分明白,只要他还在割裂的天空下,他就无法飞翔。
尤秀的出现,仿佛是命运度给他一口气儿,在他快窒息的时候缓一缓,有时甚至能闻出烧烤的香气和洗发水香精味,隐约摸到一点儿爱的气息。
呆在尤秀家里的时候,他生出了一点儿幻想,他不是爸爸的孩子,他跟尤秀才是一个屋里的人。
“你饿了或者疼了,把这个绑在花上。”在发现他为了躲避爸爸在楼道里睡了一夜之后,尤秀递给他一个红缎带,“我看到这个缎带就带你回家。”
他摸着那红缎带,仿佛那并不是一个随手从包装上拆下来的带子,而是供给他呼吸的脐带。
可是他最后一点儿气孔,也被爸爸弄断了。
砸门事件之后,尤秀再也不许他进家门,她神情激动地说:“不是我不让你进门,是我们家承受不起了!”
刘良山未实际伤人,而且难以证明有伤人的故意,他一直嚷嚷着他喝多了找错门而已。他到处把头上伤口指给别人看,“胡说呢嘛,那娘俩都好好的,只有我落下碗口大一个疤!死小子弄我,我非把他打出屎不可!”
他被行政拘留10日,尤家甚至不敢让他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