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吉家芳安慰尤秀。
的确,在妈妈怀里哭过一回以后,尤秀再想起那条开满蒲公英的小道,已经不会再有太大感觉了。
日子终归是要过的。过了一个半月以后,尤秀再回头仔细想想,感觉其实也没那那么可怕。尤秀从黑甜乡中醒来,精神饱满地伸了个腰,下床洗漱。
今儿是周六,她也是平常的点儿起,生物钟习惯了。
“妈。”尤秀含着牙刷靠在厨房门边看着,吉家芳正好打了个蛋,滋啦一声,细细的白烟冒起,香味飘出。
“妈,一起吃吧,别忙了。”尤秀洗完脸坐下来吃早饭。
“给你爸做个醒酒汤。”
尤秀撇了一下嘴,“他肯定要睡到中午的,急什么,先吃饭吧。”
“做好了放保温,你爸起来就能喝了。”
昨天晚上尤腾飞没有上夜班,自个儿抱了瓶酒喝,居然喝醉了。
见过出去鬼混回家发酒疯的,见过应酬后回家难受得吐的,见过跟酒肉朋友消磨时间喝到胃出血的,而像尤秀他爸这种就着一小碟花生米,用一瓶十几块的丹凤高粱酒把自己灌醉后大跳“毛巾舞”的男人,算不算稀有物种?
周五晚上,尤秀放学回家,一进门,竟然看到爸爸妈妈在数钱。钱!理智如尤秀,一时间也混乱了,我是不是进错家门了?
“哪来的钱?!”我怎么会在我家看到钱?!
尤秀对钱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度,一眼估算出面前的钱的大概有小五千。
“卖香蕉的钱啊。”吉家芳化身为肉弹,冲过来一把抱住尤秀,又是亲又是嘬的,弄了女儿一脸口水。
“什么味儿!”尤秀在妈妈怀里挣扎。
“我身上臭吗?是有流汗啦。”吉家芳被女儿嫌弃,有点伤心。
“不是,什么东西糊了?”
“哎呀,我在给鱿鱼焯水!”吉家芳赶紧进厨房抢救。
经过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一家人总算能好好坐下来吃饭。尤秀夹了一块豆瓣爆炒鱿鱼须放进嘴里,又扒拉了一大口米饭,那个香啊!
在夹菜的空档,尤秀多看了老爸几眼。
“高颧骨,薄唇,鼻子又高又直,眼珠子很黑看谁都专注,因此年轻时自带迷人的气质,当年的村草。”这是综合妈妈和小姨对爸爸的评价。
我怎么没有看出爸爸哪里有迷人的气质?因为过帅哥保质期了,所以我看不出来?
身高180,体重120斤,人到中年了,爸爸身上没存一点儿油花子,肚子都是凹下去的。尤秀不禁低头瞄了自已胸.前一眼,有,但是很平!我这身材肯定遗传自老爸,脂肪少得可怜!
尤秀不由得摸自个儿脸,顺着从额头一路到小尖下巴,划出一个完美的鹅蛋型。小姨说我遗传了爸妈的优点呢,老爸颧骨那么高,我就柔和很多。
吉家娇爱开玩笑,说村草尤腾飞当年戴着上海牌手表、扛着红灯牌收音机从村头走过迷死了路过的老姐,所以才有了尤秀。
作为传说中迷死了很多大妹子的村草的后代,尤秀表示你住嘴!我不想听!
尤秀想象不出来老爸意气风发的模样。
爸爸现在法令纹很深,腮没肉所以略显苦相,深深的双眼皮耷拉下来,上眼皮盖住下眼皮,眼白浑浊发黄,五官底子好但是生活蹉跎和岁月沧桑印在脸上,没有帅气的感觉了。
长相什么的都是虚的,说到底,认真赚钱养家的男人最帅。因为有那五千块钱,吃这顿饭的时候,尤秀看爸爸顺眼了很多。
吃完饭,尤秀想帮妈妈洗碗,吉家芳不让,“你好好温书吧。”
“那等会我拿垃圾出去倒。”尤秀进了里屋,做了一套卷子后,听到外面有动静。
什么声音?她放下笔出来一看,差点裂开了。
爸爸光着上身,穿了个大裤衩,手里拿着个毛巾不停地甩,还转圈圈或扭一下屁股。
电视里正放着天气预报的片尾曲,随着《渔舟唱晚》的优美旋律,一个个城市从电视机屏幕上滚过——深圳27~32c,爸爸毛巾用“啪啪啪”地抽背,青岛26~31c,爸爸把毛巾挂在脖子上,两手抓着毛巾两端向前拉,汕头25~34c,爸爸把毛巾跟放在头顶甩,跟骑马似的……
尤秀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一手撑在门把手上,啊,我的眼睛!
这是毛巾舞吗?!天气预报无辜地成了背景音乐?!
她知道爸爸喝醉了会拉着人讲话,什么年轻时上山时看到过鬼火啊,以前村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比他混得好,他成绩最好上了中专却被埋没了啊,没有平台施展啊之类的老套陈词……光是一个“去水库打工却发生事故惊险死里逃生”的事儿反反复复不知说多少遍了,一喝醉就拿出来讲,后来尤秀都免疫了,听到爸爸说他当年的工友被钢筋插过胸膛还没死哇哇大哭这种骇人片段都没啥反应了。
大意了!我单知道爸爸喝醉了会讲故事,不知道他还会跳舞!
“妈~”尤秀喊妈,音调都颤抖了。
吉家芳笑得都快岔气了,抱着肚子倒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像动物世界里白白胖胖毛茸茸的海豹一样。
尤秀默默开门,下楼倒垃圾,她需要冷静一下,吹吹风,把老爸版的《渔舟唱晚》从脑子甩出去。
蔫头蔫脑地提着垃圾呢,刚下了一层楼,忽地看到昏暗的楼梯拐角探出一个头,差点没把尤秀吓死,“妈呀!”
“秀秀,我是贺阿姨啊。”来人连忙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原来是刘懂懂的妈妈贺小燕。
“你回来了?看到刘懂懂了吗?”尤秀见贺小燕新烫了个头,心里就不痛快了,你有空换发型没空回家看儿子?况且你也不好看!皮肤暗偏偏涂大红色口红再加上蓝色的眼影,你以为你是时髦阿姨,实际上土得要死!廉价感都飘出十里地了!
“我不敢上去,秀秀,你帮阿姨看看,懂懂他爸在不在家啊?”
尤秀讽刺道:“在家怎么样?不在家又怎么样?”
“我怕撞到刘良山,秀秀,你帮阿姨把这些给懂懂啊。”贺小燕把一箱花生牛奶和一袋子速食面包往尤秀手里塞。
尤秀以垃圾袋为武器左右甩,使劲儿避开,“干嘛呀,我们家可惹不起,你老公找儿子找到我们家来,撬了我家门还挥着刀呢,我是吓破了胆了,你自己把东西给刘懂懂吧。”
贺小燕讨好地笑着,“帮帮阿姨啊。”
“凭什么帮你呀,你多久回来一次啊,怎么当妈的呀?扔下一箱牛奶儿子连面都不见又要跑了?我告诉你,你儿子经常挨打,你最好赶快离婚,把你儿子带走!”
“哎……哪那么容易啊。你年纪轻轻才咋咋呼呼,你不懂。”贺小燕低下头抽了一下鼻子,像在整理情绪,再起来时脸上又挂着那种懦弱的假笑了,“你是好孩子,一百给你买吃的,另一百给懂懂哦。”她从劣质的皮革包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两百块钱。
尤秀看着那两百块钱,生出一股把垃圾袋砸贺小燕脸上的冲动。
“要给钱就定时定期给,突然想起来摸出二百块打发谁呀?刘懂懂是你亲儿子,你生的!”尤秀不由得提高音量,“我不管,你自己跟你儿子说去。”
贺小燕为难地往回缩,尤秀也不顾手里还有垃圾呢上来就抓,两人在楼梯拐弯处正小幅度拉扯呢,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恐怖的,跟熊一样的脚步声。
“刘良山回来了!”因为之前的可怕经历,尤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她伸头一看,很近了,眼看着再拐个弯就要撞见了!
刘良山的老婆像即将面临暴风雨的小燕子一样颤抖起来,腿都软了。
尤秀一把拽起贺小燕,使劲儿往台阶上推,急促又坚定地说了一个字:“走!”贺小燕这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拼命地往楼上跑。
两人连滚带爬、屁滚尿流跑地上楼,到了走廊,尤家离她们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尤秀怕还没进门,刘良山就上来了。
“你愣着干嘛?赶紧进去呀,我家门没关!”尤秀推了一把贺小燕,然后回身面向楼梯口。其实那一瞬间,她也没想好要怎么办,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贺小燕跟试图从老鹰爪下逃命的小燕子一样冲向尤家,尤秀拎着垃圾袋站在楼梯口,紧张得要死,心突突地跳。
许良山越来越近,有种怪兽靠近的错觉——尤秀看准了距离掐准了时间,把垃圾袋往他脸上一砸,然后飞快地往家里跑——我去,太可怕太吓人太刺激心脏啦!
许良山一身酒气,晕乎乎地被从天而降的臭垃圾砸了一脸,顿时像被激怒的狗熊一样发出吼叫。他极其暴躁地跟脸上的垃圾袋纠缠了一会,最后用蛮力硬生生地扯破了袋子,垃圾顿时泄了一地,他更生气了,带着一身臭气开始狂奔,整个楼梯都在震。
“砰!”贺小燕终于进了尤家门,安全了。
尤秀也及时冲到了家门口,可是再一拧门把手,心都凉了。贺小燕这个傻逼,居然把门给关了!
“妈!开门!我在外面呢,许良山又来啦!”尤秀撕心裂地一边叫一边拍打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