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见凤姐只管吃茶,说些管家理事的家常话,心中便察觉出几分对方的来意,不禁有些奇怪,暗暗寻思了一番,忽然想起凤姐这两日正查禁夜间上夜的人赌牌吃酒之事,拿人作伐子,心下顿时有些疑惑,难不成查到了自己院里?
只是凤姐没有明言,她也不好多问,心念一转,当下便只做不知,说道:“说来我还没向妹妹道谢,先前事多繁乱,我身子不好,又要照看兰哥儿,你大哥哥的身后事都是妹妹在帮着太太料理,我心下实在感激,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妹妹只管开口。”
凤姐闻言心下有些惊讶,看了李纨一眼,放下茶盏笑道:“大嫂子如此爽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儿来确实有一事想问问嫂子的意思,想必嫂子也听说了我这几日正带人查夜间聚赌之事。
那些老妈妈们实在不成体统,先前赌牌吃酒不是没有,原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会个夜局,或掷骰,或斗牌,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过为熬困起见,这也是常事。
谁知这些人胆气愈壮,竟开起了赌局坐庄下注,输赢数目极大,申饬了几次却只当耳旁风,前儿便有几人吃了酒,因输钱之事打了起来,闹了个鸡飞狗跳。
老太太知道后动了大怒,命我彻查,如今查得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其中大头家二人,小头家六人,其中有一小头家正是嫂子院里的郑妈妈,故此来讨嫂子的示下。”
凤姐自接管家务后一直担心李纨会心中不忿,虽说他们长房管家名正言顺,且寡妇奶奶不管家是大家规矩,但之前一直都是李纨帮着王夫人管家理事,将心比心,若是换了自己,当家婆婆越过儿媳妇将管家权给了别人,心内多少都有些不痛快。
今日又要拿她院里的人,俗话说打狗看主人,一个处置不当便会惹人闲话,说她刚管家就欺负寡嫂,因此她方才一直斟酌着该怎样开口,却没想到李纨竟如此聪敏,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来意。
李纨察颜辨色,微一思量便明白了凤姐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早就听说妹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杀伐决断,果然名不虚传,妹妹也不必怕我多心,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妹妹自行料理便是,我并无异议。”
这些时日她已经将院中的所有人都认清楚了,这郑妈妈原是贾珠身边的奶嬷嬷,后来贾珠成婚搬到了这座西跨院,便让她负责看管门户,素日专管传话递东西等事,为人爱贪小便宜,仗着是主子身边的老人时常欺负下面的小丫头,又喜欢嚼舌,搬弄是非,先前贾兰命硬克父的谣言她便没少说。
李纨早就想寻个由头打发了她,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自然不会为了她与凤姐交恶。
至于管家之事她更无异议,凤姐乃长房长媳,管家名正言顺,何况这管家之事看似风光,实则吃力不讨好,她只想守着院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可不想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凤姐不承望李纨竟这般好说话,闻言顿时心下一松,对一旁的管事媳妇示意,那媳妇便去带了那郑妈妈过来。
郑嬷嬷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我再不敢了,求奶奶饶过我这次罢!”
李纨叹了口气,命茯苓取了二十两银子来,道:“这事我也无法为你求情,看你服侍了大爷一场的份上,这些银子你且拿去罢,出去后好生过日子。”说罢摆了摆手。
凤姐会意,命婆子将人带了下去,转身对李纨道:“多谢嫂子成全。”
李纨道:“不过是小事而已,管家不易,你也是职责所在,如今府中诸事有妹妹料理,再无不妥的,只怕我日后还有麻烦你的时候呢。”
凤姐闻言忙笑道:“嫂子太客气了,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日后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便是。”
她八月嫁入贾府,入门没几日就正逢贾珠秋闱,之后又是贾珠重病去世,料理丧事,贾家阖府忙乱,她与李纨也并无深交,只觉得这位大嫂是个贤惠人,就是性子太绵软了些,今日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虽然性情温和,但行事和气中带着刚强,竟是个极聪敏通透的人物。
李纨含笑应了,“日后必定要来烦你的。”
从李纨院里出来,凤姐又去了其他几处将人传齐,一一处置了。料理完诸事,方转道来了贾母上房请安,一进门便见王夫人也正在贾母跟前承奉。
凤姐将今日之事回了贾母与王夫人,“骰子纸牌皆已烧毁,为首者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去不许再用,从者革去三月月钱,打发去了庄子上。”
贾母点了点头,对王夫人道:“我就知道珠儿媳妇是个明事理的,有一件事我早想提的,偏一直忘了,我想着现如今珠儿去了,珠儿媳妇寡妇失业的,五两的月例只怕不够用,不如多添一些,你看着怎样?”
王夫人忙笑道:“老太太疼孙子媳妇,自然是好的,既如此,那便再添上五两,老太太以为如何?”
贾母叹道:“十两还是少了些,珠儿媳妇着实可怜见的,又没有什么进项,还有个小子,我看不如再添十两。”
王夫人一怔,犹疑道:“二十两?那岂不是与老太太比肩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贾母摆了摆手,“没什么不妥的,珠儿媳妇年轻守节,本就是咱们家对不住她,不过几两月例银子罢了,值得什么?”
李纨性情贤惠,行事稳重,入门后孝顺翁姑,体贴丈夫,贾母十分满意,如今又年轻守节,自然多疼了两分。
王夫人原本也只是怕人说闲话,如今贾母既然发了话,便不再多言,笑道:“那就依老太太的意思罢。”
贾母便看向王熙凤,“如今你管家,这事便交与你去办,你大嫂子不比你们,没什么进项,寡妇失业的,实在可怜见儿,你可别吃醋,想着我只疼她不疼你了。”
王熙凤嫁妆丰厚,如今又管着家,油水丰足,自然没把这二十两银子放在眼里,何况李纨今日之事让她十分承情,听了这话忙笑道:“老太太这话可是羞死我了,我再不知事也不会吃这个醋,大嫂子年轻守节,令人敬服,老太太太太便是多疼几分也是理所应当的。”
贾母点头笑道:“这样便好。”
王夫人眼里也透着笑意,面露满意之色。
这日,李纨刚哄睡了贾兰,正坐在暖阁里看丫头们做针线,便见平儿带着几个丫头抱着两个松花弹墨绫包袱,捧着两个匣子走进来,笑吟吟地对李纨道:“给大奶奶道喜了。”
李纨一面让座,一面疑惑道:“喜从何来?”
平儿指了指丫头手中的包袱匣子笑道:“前儿老太太和太太商议了,以后奶奶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改为二十两,这是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这是府里新做的冬衣和首饰,我们奶奶便打发了我一道送来。”
梅香等人闻言对视一眼,心中又惊又喜,银子是小事,重要的是老太太和太太对她们奶奶的看重。
李纨对着上房方向谢过贾母与王夫人,方对平儿笑道:“这大冷天的难为你送来,快坐下喝杯热茶。”
茯苓从暖壶中取出水壶,斟了杯热茶给平儿,“吃两口暖暖身子。”
梅香也命小丫头端了盘朱橘并新蒸的藕粉糖糕上来,笑道:“平儿妹妹难得来坐坐,也尝一尝我们的糖糕好不好吃。”
平儿忙起身接过,道:“这可当不起。”
李纨笑道:“这有什么禁不起的,快坐下歇歇罢。”
小丫头也搬了杌子过来,平儿忙谢过,斜着身子坐下,方低头喝茶,露出颈间雪白一段肌肤。
平儿今年不过十三岁,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小小年纪便已出落的好模样。
众人留神打量,见她身上穿着件七成新的月白缎子袄儿,外罩着藕荷色掐牙坎肩儿,下系着白绫百褶裙,腰上系着同色汗巾子。
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梳成别致的双环髻,发间簪着一对银累丝虫草镶珠小簪,另只簪了朵淡黄色宫花,柳眉菱唇,雪肤花貌,犹如一朵初绽的菡萏,亭亭玉立。
李纨心内暗暗赞叹,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容貌气度,走出去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会有人怀疑,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是个丫头,日后还得在凤姐与贾琏之间委曲求全,实在可怜可叹。
平儿吃了两口茶,对李纨笑道:“这几身衣裳都是上月新得的料子,首饰也是依着奶奶素日的喜好打的,奶奶瞧瞧喜不喜欢,要是有不合意的我让下面重做了来。”
说罢命丫头们打开包袱,只见一个包袱里是一件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羽缎对襟褂子,一条藕荷色绣花百褶裙,另外一个是一件秋香色对襟褙子,杏色如意掐边襦裙,还有一件莲青色哆罗呢狐皮斗篷,连着观音兜。
这几套衣裳做工精致,针脚细密,皆是上用的好绸缎,颜色也十分淡雅,两副头面一套是银累丝嵌珍珠的,一套是白玉雕琢的,簪、钗、镯、戒、耳坠皆一应俱全,做工精巧,花样别致,正适合李纨如今守孝穿戴。
李纨看罢,点了点头道:“不必改了,这样便极好了,费心了,替我谢谢你们奶奶。”
平儿忙笑道,“奶奶您太外道了,这是我们奶奶应该做的。”
众人说笑了一通,平儿又吃了杯茶,略坐了一会子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