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素来畏贾政如虎,闻言登时收了心思,忙陪笑道:“我不玩就是了,好姐姐,你可千万别跟太太说去。”
袭人道:“二爷也要记着才好,如今好些日子没去上学,也别总干这些没要紧的营生,闲了便念一会子书也是好的,便是老爷知道了也高兴。”
宝玉最不喜听这些读书的话,但也知道袭人是好意,不想与她争辩,便敷衍道:“知道了,我先去林妹妹屋里瞧瞧去,回来再说。”
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袭人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宝玉性情乖僻,每每劝谏,他都只当耳旁风,心中着实忧郁,还得想个法子改掉他这古怪脾性才好,一面想一面抱着衣裳进了里间。
可人好容易哄得宝玉亲近了一会,却被袭人横插一杠子,心中十分不忿,这会子又见她这番贤良做派,越发看不过,张嘴便想讥讽几句,媚人素来与她交好,见状忙扯了扯她的衣襟,轻轻摇了摇头,可人只得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
媚人拉着她到了自己屋里,给她倒了杯茶,见她面上依旧气愤愤的,便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多大点事,怎么还气成这样,也不怕让人看到了笑话。”
可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不过只是不知轻重,只会勾着主子胡闹的小丫头,她是一等大丫头,我能如何?”
媚人听了这话不像,忙道:“你也糊涂了,她不过是怕闹得老爷太太知晓,为的是大家好。”
可人冷哼一声,恨恨道:“我偏就不服,我们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服侍宝玉的时日也最长,她不过是外头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凭什么踩到我们头上去?不过惯会小意殷勤,谄媚奉承,哄得宝玉对她言听计从,人人都说她贤良,我们倒成了外头买来的了!”
她原是王夫人指派到宝玉身边的执事大丫头,只是后来袭人来了,她不得不退居二线,袭人是贾母屋里出来的,又素来小意殷勤,笼络的宝玉对她言听计从,她倒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宝玉已经十一岁了,一天大似一天,过两三年便差不多该有人服侍了,她足足比宝玉大了三岁多,心下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媚人笑道:“你既不服气,你就挑她的错处去,你能挑出来我就服你。”
可人顿时语塞,抿紧嘴巴不言语。
媚人瞅了她一会,笑道:“如何?挑不出来罢?那就罢了,她好歹是老太太屋里的,便是太太也要给三分面子,今儿这事她也不是故意刺你,你又何必非要跟她过不去,让人知道了倒说你小气不能容人。”
可人抿唇道:“我只是看不惯她对宝玉那般做派,又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把自己当成了姨娘似的……”
说到一半方觉失言,忙住了口,脸上却慢慢红了。
媚人呆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只是宝玉才多大,哪里就到这时候了,你未免也想的太早了些?”
可人闻言涨红了脸,道:“我就不信你一点也没想过?难不成你真愿意到了年纪配个小子?生的女儿还是奴才!还是外聘出去嫁个贫家汉子,过那天天烦恼柴米油盐的清贫日子?”
媚人听罢也登时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
可人哼了一声,道:“这会子横竖没有外人,今儿我也不怕臊,直接把话说明白了。
你也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爷们没有娶亲之前都要放两个人在屋里服侍的,这头一位姨娘最得体面,只要没有大错,便是主子奶奶也要给两分体面,若能生下一儿半女,便是立稳了脚跟,这后半辈子也算得了指望了。”
媚人听罢若有所思。
可人看了她一眼,道:“宝玉一天大似一天,过几年太太必然要安排两个人的,若能先笼住了宝玉的心,到时候自然是头一份。
你瞧瞧那西洋哈巴儿的做派,不也是打着这个主意?我横竖是不会让人的,你要是不上心,到时候指不定就被她抢了先,你自己细想想罢。”
说罢便掀了帘子出去了,留下媚人怔怔出神。
此后可人果然如她那日所言,行事越发殷勤小意,处处顺着宝玉,陪他游戏玩闹,撺掇着叫宝玉给她做胭脂膏子。
宝玉本就喜欢这些,哪里还禁得住人哄劝,越发来了兴致,可巧这日天气晴朗,可人便带头起哄,叫宝玉教她们做胭脂水粉,宝玉自然无有不应,带着丫头们将园中盛开的花儿摘了好些,教她们如何淘澄花汁子,如何配香露,又如何研碎紫茉莉花种做脂粉等等,好不热闹。
袭人见闹得实在不像,不免劝谏了几句,但宝玉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可人又是王夫人指派在宝玉身边的,资历又深,自己虽说是贾母房里出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见实在劝不过,只得咽下心中担忧,回房做针线去了。
可人只不过是想哄着宝玉给自己做胭脂,想笼络住宝玉,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葬送了性命。
话说宝玉做好了胭脂,用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子盛了,巴巴的送到黛玉跟前,道:“这是我用花汁子淘澄干净了配着香露蒸叠而成的,拿来擦脸最是润肤养颜,颜色也好看,妹妹瞧瞧喜不喜欢?”
黛玉正坐在窗下看书,闻言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道:“多谢二哥哥好意,只是我现在还没到用脂粉的年纪,况且又有孝在身,使不着这些,你拿去送给别人罢。”
宝玉闻言便嘟起了嘴,道:“这原是我特意给妹妹做的,你还是留着罢,给紫鹃姐姐她们用也使得,过两年我再给你做更好的,好不好?”
黛玉闻言抬起头,瞅了宝玉一眼,放下手中书卷,叹了口气道:“二哥哥,我用不着你帮我做胭脂,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一年大二年小的,你别总在我们队里混闹。”
说罢便不再理他,携了书本进屋去了。
宝玉顿时如浇了一盆冷水,呆呆的站在原地出了会神,方恍恍惚惚出来,却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说话间不妨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顿时一惊,道:“脸上这是什么?哪里弄伤的?”
宝玉一怔,随手一擦,看见手上的一点殷红,便知是方才调胭脂膏子时溅上的,顿时心下一慌,他深知贾政最厌他不务正业,哪里敢说是捣鼓胭脂弄的,便支支吾吾道:“不……不曾受伤。”
贾政见他没有受伤,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有些疑心,“既不曾受伤,这些是什么东西?”
宝玉素来畏惧贾政,此时早已吓得骨软筋酥,一向伶俐的口齿都打了结,心慌意乱间哪里还说的出什么。
贾政见他如此慌乱,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不禁有些疑心,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喝道:“作死的孽障,还不从实招来!”
宝玉唬了一跳,不敢再隐瞒,嗫嚅道:“是方才……方才……替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时溅上的。”
贾政听罢登时怒从心头起,喝道:“作死的畜生!先前告病竟都是哄我的,在家荒疏学业,原来是在捣鼓这些玩意儿!”
一时想起贾宝玉抓周别的一概不要,只抓脂粉钗环来顽,又素来贪图玩闹,最喜于闺阁之中嬉戏,再想起先前恍惚听说宝玉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几下里并在一处,越发怒火中烧,当即叫小厮拿了去厅里,拿板子打了一通。
好在贾政也怕打重了出事,再则也恐惹贾母担忧,并未下狠手,只打了几下便住了手,命人抬回了房中。
贾母与王夫人闻讯又急又气,匆忙赶到宝玉房中,见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下才松了口气,只是到底心疼,围着宝玉直哭。
袭人等人也哭的跟泪人似的,灌水的灌水,喂药的喂药,乱成一团。
李纨原本正与黛玉迎春姊妹几人一道在凤姐院中吃果子,听得消息也急忙赶来。
随后赖林诸家等也相继赶来看视,宝玉这一挨打,可谓是把贾府闹得鸡飞狗跳。
折腾了半日,宝玉吃完了药,伤处也上了活血化瘀的棒疮药,便觉疼痛好了许多,勉强对贾母王夫人等笑道:“已经不怎么疼了,老太太太太和嫂子姊妹们回去歇息罢。”
贾母年纪大了,闹了这一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便吩咐丫头们好生照看,又对宝玉道:“好生养着,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跟你凤姐姐说。”
宝玉答应着,凤姐便扶着贾母回房歇息了。
王夫人也嘱咐了一通,叫黛玉姊妹们各自回房,方扶着李纨的手回了房里,叫了周瑞家的过来,沉声道:“你去打听一下,老爷是为的什么发火。”
周瑞家的忙答应着去了,半晌后回来,觑了眼王夫人的脸色,便将可人撺掇宝玉做胭脂膏子却不慎被贾政撞见等事情始末缘由都说了。
王夫人面沉如水,咬牙道:“我说呢,好好的老爷打宝玉做什么,原来都是这小蹄子给闹的!”
周瑞家的陪笑道:“这可人原看着是个好的,谁知道如今竟这般不成样子。”
王夫人咬牙道:“去将可人带过来,还有宝玉院里的其他大小丫头一并带来!”
李纨见状便知事情要糟,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如今出了这等事,可人只怕是难逃一劫了。
周瑞家的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宝玉房中的一干丫头带了过来。
袭人可人等人见王夫人神色不同以往,一时都打了个哆嗦,噤若寒蝉。
王夫人坐在上首,冷声道:“是谁撺掇着宝玉给做胭脂的?”
可人顿时白了脸,低下头缩着脖子不敢答言。
王夫人冷冷的目光扫向可人,沉着脸道:“怎么,先前敢做,这会子不敢说了?”
可人心知逃不过去,登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王夫人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桃红撒花小袄,翡翠裙子,打扮的极标致齐整,想到她还勾着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心下越发恼怒,冷笑道:“我原先打量你是个好的,才把你派到宝玉身边,谁料你倒先勾着宝玉胡闹,好好的爷们都叫你给挑唆坏了!”说罢即命婆子将可人带出去,“把她家人叫来,领她出去!”
可人听见顿时如遭雷击,忙拼命磕头,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但因赵姨娘之故,生平最恨风流标致之人,又视宝玉如心头肉,今日可人如此行事着实犯了她的忌讳,虽可人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可人的母亲来领出去了。
那可人含羞忍辱的出去,不想回家后时常耳闻旁人言语讽刺,兼之心下又羞又愧,没过半月便一病没了,此系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王夫人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撵了可人,又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方稍稍放下心,又吩咐袭人,媚人等人:“你们小心!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有挑唆宝玉胡闹的,我一概不饶!去罢!”
媚人等人早已汗湿重衣,面白如纸,闻言忙答应了。
众人回到房中,宝玉方知始末,他原只道王夫人不过叫人过去训斥几句,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有心为可人求情,但料必不能挽回的,且王夫人盛怒之际,也不敢多言,只偷偷哭了一场便罢了。
宝玉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了七八日便基本上痊愈了,只是却依旧托病,不肯去上学。
贾母与王夫人心疼他病了这一场,自是无所不依,贾母便传话贾政,说免了宝玉上学的事,一并连家中人情往来、晨昏定省等都随他的便了。
贾政有心想管,奈何先前贾母已有不满,如今越发不敢多说什么了。
且先前贾珠青年早逝,皆因苦读太过伤了根本,如今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嫡子,生的又单弱,贾政也不敢十分逼迫他读书,唯恐他也和长子一般熬坏了身子,最后也落得早亡的下场。
半月后可人死讯传来,众人都有些吃惊,媚人鸳鸯等都与可人打小在一处长大,自是十分伤心。
李纨也暗暗叹息了一回,原本世俗男子中,少有人似宝玉这般尊重女儿家,不同于当世重男轻女的观念,其男女平等的思想实高于世人之上,然而他到底难脱纨绔公子习气,今日的可人,日后的金钏儿,虽说她们自身也有不妥之处,但若非宝玉行事无忌,她们也不会落得这般结果。
宝玉听闻可人死了,痛哭了一场,又悄悄叫人送了几两银子给可人家人,到底也不敢让王夫人知晓。
可人一去,宝玉身边便空了一个缺,王夫人便打算把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彩霞拨去宝玉身边,这日请安时便跟贾母说起此事。
贾母听罢便道:“还是叫我身边的晴雯过去罢,我记得宝玉先前极喜欢这丫头做的针线,晴雯素来伶俐,日后宝玉房里的针线便都交给她。
再有我屋里的茜雪丫头也是个妥当的,便一并给了宝玉罢。”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只是偏了宝玉了。”
贾母对宝玉如此宠爱,王夫人自然欣慰,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宝玉的亲娘,却连一个丫头的事都做不了主,心下不免有些抑郁。
次日晴雯和茜雪便去了宝玉房里,宝玉正因可人之死伤心,如今得了晴雯两个极伶俐标致的女孩儿,心下才渐渐开怀了些。
却说因宝玉挨打之事,贾府上下忙乱,眼看着就快到了二月十二黛玉的生日,府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李纨不觉暗暗叹气,今年黛玉的十岁整生日,只是瞅着贾母王夫人等人似乎已经完全将这事忘在脑后了。
即便是在后世,满月、周岁、十岁以及十八岁成年这几个生日都是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得有长辈出面设宴,宴请亲友。
这个时代也差不多,只是成年礼略有不同,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
黛玉如今住在贾府中,生日之事自然也需贾府中的长辈出面料理,又是出孝后的第一个生日,虽说黛玉是女孩儿家,不必大宴宾客,但至少也要摆两桌酒席庆贺一番,方说的过去,这也是一件大事,偏偏贾府中当家主事的没一个记得。
贾母素疼黛玉,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年老健忘,许多事情都得身边的丫鬟提醒,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表示,必然也是忘了。
王夫人更不必说,素来待黛玉淡淡的,最近又因宝玉挨打一事烦心,哪里会记得这些。
凤姐也差不多,事多繁杂,素日哪些人家红白喜事、哪家过生日该送礼等事也需要平儿提醒。
黛玉到底是客中,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若无人提醒,只怕这事就这样混过去了。
想到此处,李纨微微蹙眉,低头思索片刻,叫了淡菊过来,吩咐道:“你寻个由头去找平儿,悄悄儿的问她林姑娘生日的事预备了不曾,没有的话叫她私下里提醒一下凤丫头。”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淡菊会意,拿了两张花样子去了凤姐院里。
来到凤姐院中,平儿正与凤姐一处对账,见了淡菊忙起身让座,笑道:“淡菊妹妹来了,快请坐。”又叫人上茶。
淡菊给凤姐请了安,方笑道:“才吃了茶过来,姐姐不用忙了。”
凤姐笑道:“你这会子来可是有你们奶奶有什么事?”
淡菊忙笑道:“倒不是我们奶奶的事,是我前儿托平儿姐姐做了件活计,今儿过来取的。”
说罢瞅了平儿一眼,笑道:“姐姐前儿要的花样子我描好了,今儿给你送来,我托你打的络子可做了不曾?”
平儿微微一怔,随即会意,便笑道:“在我屋里收着呢,你随我来。”
淡菊向凤姐行了一礼,二人便出去。
凤姐瞅了两人一眼,笑而不语。
片刻后淡菊去了,平儿掀了帘子进来,对房中服侍的丫头摆了摆手,众人见这般便知她二人有事要说,便顺势出去了。
凤姐见她面上神色有些不同,便问道:“怎么了,淡菊过来找你说了什么?”
平儿将事情说了,面上有些羞惭,道:“我也糊涂了,竟忘了提醒奶奶一声儿,险些把林姑娘生日的事给忘记了。”
凤姐也是一愣,叹道:“哪里能怪你,最近事多,府里上上下下一堆的事,又宝玉挨打,大太太又病了,忙乱了好一阵,我也把这事忘了。”说到这里又皱眉道:“怎么其他人也没一个记得。”
平儿叹道:“这有什么稀奇,虽然老太太疼林姑娘,可到底上了年纪,记不得这许多;太太事多健忘,宝玉更不用说了,从来不在这些事上留心。
二姑娘自己还顾不过来呢;三姑娘那里又有赵姨奶奶时不时去闹一场;四姑娘年纪还小,且性子又孤僻,哪里会管这些事。
也只有大奶奶细心,为人又厚道,特意打发淡菊来提醒我们。”
凤姐道:“她虽不管事,心里却有一本账呢,事事明白,难得却从不指手画脚,素来待人又极好,这回若不是她记着,只怕府里就混忘了,到时候老太太知道了定然要恼怒,连带太太和我都得吃挂落。”
贾母素来疼爱黛玉,连迎春姊妹几人都靠了后,若是知道府里这般怠慢黛玉,第一个责怪的肯定是自己这个当家管事的。
平儿有些疑惑,道:“我瞧着太太待林姑娘虽然客气,但也只是面上情,心里究竟如何大家都清楚,怎么大奶奶反倒待林姑娘这么尽心,就不怕惹得太太不悦么?”
凤姐横了她一眼,“小蹄子,太太的闲话也是你说的,仔细让人听了去。”
平儿嗔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不过我们私下里说说,有什么干系。”
凤姐吃了口茶,方道:“你别瞧大嫂子素日对什么都淡淡的,其实最是个有主意的,只平日不大显罢了。
她素日待我和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但与林妹妹却更投契,先前好几次也都是她在太太面前帮林妹妹转圜,不然你以为经过那年宝玉砸玉的事,太太会对林妹妹这般和颜悦色?”
平儿听罢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林姑娘也是可怜见的。”
凤姐道:“罢了,这些事就别说了,如今只有五六日时间了,赶紧料理才是。
林姑父年年送银子东西过来,去年又送了三千两银子,我们却连林妹妹的生日都给混忘了,不说林姑父知道我们这般怠慢林妹妹要恼怒,便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也要笑话咱们家无礼。”
低头想了想,吩咐平儿道:“你打发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先拟好酒席上的菜品单子,叫采买上的人提前把东西预备好;另外再去库房寻几匹上用的好绸缎纱罗,叫针线上的人赶着做四套好颜色衣裳出来,配色绣工都要用心,务必要做的精致些。”
平儿答应着,方欲出去,凤姐又道:“等等,再去我嫁妆里把那支赤金累丝红宝石凤头钗和那对碧玉镯子找出来,到时候给林妹妹做生辰贺礼。”
平儿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凤姐也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往贾母上房去了。
没过多久便听说贾母给了凤姐两百两银子,让她给黛玉料理生日的酒席。
李纨听得消息后也放下心来。
次日,李纨正哄着贾兰睡觉,却听外面丫头道:“林姑娘来了。”
李纨抬头,却见林黛玉已扶着紫鹃的手进来了,忙笑道:“妹妹快请坐。”
叫人抱了睡熟的贾兰下去,又叫素云上茶。
黛玉坐下吃了口茶,便对紫鹃点头示意,紫鹃带着丫头们下去了,李纨见状便知黛玉有话要说,也摆手让淡菊等人下去了。
这里黛玉见无人了,方郑重福身行了一礼,道:“好嫂子,多谢你。”
李纨闻言心中一动,侧身避开,口中却笑道:“妹妹好好的谢我做什么?”
黛玉握住她的手,叹道:“嫂子当我不知道么?昨日紫鹃说看到淡菊姐姐去凤姐姐院里,后来凤姐姐又去了老太太屋里,随后便开始帮我料理生日的事,我就知道是你的功劳。”
李纨暗道黛玉冰雪聪明,见她猜着了,便也不再否认,笑道:“这不过是一点小事,妹妹又何必这般客气。”
黛玉摇头道:“好嫂子,我是真心谢你。我在这里这么些年,嫂子处处记挂着我,凡事都想的那么细致,暗中提点我不说,又时常在二舅母面前帮着我说话,还不该谢么?”
说罢轻轻靠在李纨肩上,含泪道:“好嫂子,这里除了老太太外,也就你是真心待我的了!”
虽说贾家是亲外家,到底是寄人篱下,不比自己家中自在,自从来了这里,她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唯恐被人耻笑了去,丢了林家的颜面。
李纨知她是想到了林如海,不由也有些心酸,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劝道:“好妹妹,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外道的话,你素日就是凡事想的太多,岂不是自己糟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妹妹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你只要放宽心,好生保养了身子,也就好了,也免得林姑父担心。”
黛玉明白她的心意,拿帕子拭了泪,点头道:“嫂子放心,我明白。”
转眼间到了二月十二,黛玉换上新做的藕荷色绫袄,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系着五色盘金棉绫裙,清雅不失娇艳,如同鲜花嫩柳一般。
凤姐果然办得十分热闹,在贾母正房摆了六桌酒席,又从外面请了一班极有名的小戏进来,荣宁二府中邢、王夫人,凤姐尤氏、尤老娘、贾蓉之妻秦可卿、李纨、三春姊妹、湘云并贾家其他几房的主子姑娘们都来了。
外头摆了四桌,请了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等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们。
这次宴会办得极尽热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今日各人都有寿礼相送,贾母除了寿桃和银丝挂面外还给了一套极精致的紫玉头面;王夫人、邢夫人减一等,都是一套衣裳鞋袜,两个金玉项圈;凤姐是一支赤金累丝凤钗和一对碧玉镯;尤氏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李纨明面上是一套衣裳,一对荷包,私下里另外送了一对羊脂白玉镯子;宝玉送的是自己画的一副扇面;迎春湘云姊妹几人则都是自己做的针线。
其余赖林诸家等也各有寿礼相送,不必一一赘述。
转眼又到了四月,天气和暖,这日李纨正在窗下练字,忽见管事媳妇进来,手里捧着一张帖子,躬身道:“大奶奶,外面送了张帖子来,是给奶奶的。”
李纨闻言一怔,前两日颜慧才打发人送了东西过来,这时候还有谁会送帖子给她,一面想一面命素云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顿时笑了:“我倒是谁,原来是这丫头。”
夏竹正在一旁收拾衣裳,自去年梅香出去后李纨的衣裳首饰等物便都是由她掌管,闻言疑惑道:“奶奶说的是谁?”
李纨笑道:“还有谁,不正是咱们的秀才娘子,你们茯苓姐姐。”
如今茯苓已是秀才之妻,非当日荣国府的丫头,是客非仆,故上门前要递送上拜帖,方是正理。
夏竹喜道:“真的是茯苓姐姐?”
淡菊正巧端着盘洗好的果子进来,闻言也十分惊喜,道:“茯苓姐姐不是说回江南了吗?如今回来了?”
李纨道:“她去年是随她夫婿回江南原籍读书备考,如今既然回京,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夏竹道:“横竖明儿问问她就知道了。”
李纨点头,命人回了帖子。
次日,天朗气清,长安城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赶着一辆装饰极简单的青布骡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老苍头虽然穿着朴素,但一身蓝布褂子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料子也是极好的细棉布,路人一看便知是哪家的下人。
没过多久,那车慢慢到了宁荣街的繁华之处,竟是往荣国府那边去了。
马车径自行到荣国府二门,待车夫退下,从车上先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红头绳挽着双鬟髻,穿着红绫袄,青缎坎肩,生的颇为干净俏丽。
那丫头下了马车,便撩起帘子扶着一个二十岁左右岁的年轻女子出来。
刚巧夏竹带着丫头婆子相迎出来,年轻女子见了面上一喜,笑道:“夏竹妹妹,别来可好?”
夏竹也是满脸笑容,笑道:“好,多谢姐姐记挂。”
一面说一面上前扶住,仔细打量她,只见她身上穿着海棠红百蝶穿花对襟褙子,下系着翡翠撒花长裙,头上挽着百合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赤金累丝镶红宝的梅花钗,一侧鬓上簪了一朵纱堆的绛桃,发间零星点缀着几朵指头大小的米粒珠珠花,耳上一对金嵌珍珠灯笼耳坠轻轻打着秋千,不禁赞叹道:“哎哟,我的姐姐,一年不见,越发好了。”
茯苓抿嘴一笑,道:“妹妹越来越会说话了。”
夏竹笑道:“咱们快进去吧,奶奶等了多时了,已经叫人来问过几遭了。”
茯苓道:“该先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才是。”
夏竹笑道:“今儿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都去永昌公主府赴宴了,要晚间才能回来,咱们先去见奶奶便是。”
茯苓含笑答应着,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往里面去,小丫头翠儿见了这侯门公府的气派,早已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了,只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跟着。
一路上遇到好些丫头婆子,她们都是认识茯苓的,见她衣着打扮不同以往,言笑间自有一股不同的气度,心下都十分羡慕,都是这府里的奴才,人家却遇上个好主子,得了恩典放出去嫁了个好人家,如今成了秀才娘子,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和主子奶奶们也不差什么了。
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李纨院里。
李纨忙命人迎了进来,众人经年不见,自是一番契阔。
茯苓请了安,方送上拜礼,都是江南的土仪,除了新鲜花样绸缎、茶叶、瓷器、香扇、香珠、并许多点心和果品外,又额外多了两个金玉项圈和一匣药材,装着两支上好的野山参。
李纨见那两个金玉项圈均是赤金累丝攒珠的,上头的珍珠皆是莲子大小,晶莹圆润;两株人参也都有拇指粗细,拿到市面上便是三十两银子一换也不容易得,不禁皱眉道:“来就来了,送这么些东西做什么?太破费了。”
茯苓抿嘴一笑,道:“数年不曾来请安,这两个项圈是单送给兰哥儿的。那两支人参却是家中一位叔父给的,他老人家幼年也曾入学,因不得中,便弃了书本,作些药材贩卖的生意,这些都是他老人家从长白山那边收来的,才花了几两银子而已,不值什么,奶奶先前给的嫁妆那般丰厚,若是连这点东西不肯收,那我下次可不敢再登门了。”
这些年来茯苓一直感念李纨的恩典,她虽说是丫头出身,但是自幼跟着李纨读书识字,吃穿用度比寒薄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要好,又早早得了恩典放出去,嫁了个好人家。
夫婿对她极为爱重,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虽有一位老祖母,却是慈善宽厚的,在周家便是自己当家做主,日子过得甚是和乐,如今自己有了儿子傍身,夫婿又中了举人,将来若有造化,说不得还能给她挣个诰命回来。
若不是当初主子的恩典,她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话都已说到这份上,况李纨也知她家不难于此,便命人收下了。
闲话了一番家常,李纨方知茯苓她夫婿中了举人,心中也为她欢喜,道:“这可是喜事,只是既中了举人,怎么今年没回京参加春闱?”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时间线记错了,这时候黛玉早就出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