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得了信赶回来,喜气洋洋的围着凤姐嘘寒问暖,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倒把凤姐看笑了,道:“瞧瞧你都欢喜的都傻了,赶紧坐下歇歇罢。”
说罢拉了他在床边坐下,贾琏揽着凤姐,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腹,嘿嘿傻笑半晌,忽道:“怎的连自个儿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这些时日又忙前忙后的,幸而无事,否则伤了孩子可怎么处?”
凤姐闻言心中也有些后怕,道:“这几日原觉身上有些懒懒的,只没想到这上头去,只当是这几日劳累着了。”
前些时日刚过元宵,既要打点年后诸事,又要料理家务,又要应酬交际,不免十分忙乱,虽觉有些疲倦,也只以为是一时劳累,根本没想到其他,谁知竟然是怀孕了。
贾琏忙嘱咐道:“凤儿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要多注意保养。”
他今年都二十多了,与他同年的世家子弟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是头一回当爹,欢喜之余自是万分谨慎。
凤姐心中喜悦无限,横了他一眼,嗔道:“你只管放心,难道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不成?”
此后凤姐便安心养胎,虽不愿放下管家的权力,却也不像先前那般事事过问,一应小事都交予平儿与管家媳妇们料理,只大事才出面裁度。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贾琏收敛了些时日又故态复萌,犯起旧病来,凤姐有孕在身不能同房,又不敢在府里明目张胆的胡来,便借口应酬交际,在外面花天酒地,风流快活。
贾琏虽然瞒的好,但凤姐素来精明,如何察觉不出?不由得又气又恨,但也心知贾琏贪花好色的本性,这辈子只怕都是改不了的了。
凤姐心下忖度了半日,先前倒还罢了,她如今有了身孕,势必要安排个屋里人服侍贾琏,与其弄个不知底细的进来,倒不如把平儿收在房里。
一则显她贤良,说出去名声上也好听些;二则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能拴贾琏的心。再者平儿是她自幼儿的丫头,为人品性她深知,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向来庄重,从不调三窝四,平日里也从不与贾琏嬉笑,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最是可靠不过。
凤姐思虑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这日打发了旁人出去,叫了平儿进来。
平儿还以为凤姐是有什么事情吩咐,笑道:“奶奶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凤姐笑着招了招手,指着跟前的褥子道:“先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平儿一怔,见她神色不同以往,心下不禁有些惴惴,斜签着身子在炕沿上坐了,道:“奶奶要说什么?”
凤姐握了她的手,道:“你也知道,我现在有了身子,你二爷身边没个人服侍,终是不妥当,我想着与其让他在外头眠花卧柳,或者弄个不知底细的人进来,不如把你收了房,日后咱们也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如何?”
平儿闻言如遭雷击,顿时怔愣当场。
凤姐见她神色,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道:“我也知道是委屈了你,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日后等你坐了胎,立马抬做姨娘,你看如何?”
平儿低头不语,口中犹如吞了数十斤黄连,又苦又涩,她一心想着到了年纪求个恩典出去外聘,从未想过给贾琏做妾,贾琏虽生的风流俊俏,但绝不会是良人,何况做了姨娘又如何,那二两银子哪里是那么好拿的,只看周姨娘和赵姨娘就知道了,一个跟木头人似的,若有若无,另一个即便有了一儿一女,每日里还不是在太太跟前立规矩,虽说是半个主子,可实际上连她们这些有点脸面的大丫头都比不上。
况她深知凤姐的性子,杀伐决断,眼里容不得沙子,她若真成了贾琏的屋里人,往后的日子如何可想而知。
凤姐说了半日,见平儿只咬紧牙关不松口,不禁有些着急,道:“你这蹄子,我说了半日只不言语,到底是怎么想的?”
平儿登时红了眼眶,摇头道:“奶奶,我……我……不能……”
凤姐也红了眼眶,握紧了她的手,道:“咱们打小儿一处长大,我也不瞒你,我如今统共只剩了你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因为是你我才能容下,换了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平儿闻言沉默良久,想起这些年来的一幕幕,终究还是含泪点了头。
贾母上房中,黛玉姊妹几人正陪贾母说笑解闷儿,李纨又命丫头送了切好的枇杷上来,笑道:“这是今早外头才送来的枇杷,老太太尝尝。”
枇杷已经剔去了核,切成两瓣,大小刚好入口,金黄的果肉衬着白玉荷花盘,极为好看。
贾母闻言笑道:“我正想着新鲜的瓜果吃呢。”
众人都拿签子叉了一块尝尝。
黛玉脾胃弱,贾母年老之人注重保养,都只吃了两个便罢了。
贾母擦干净手,笑道:“甘甜多汁,味儿倒比外头买的强些。”
李纨忙笑道:“老太太喜欢就是我们的孝心了,我明儿再叫人送来。”
贾母也知道李纨在西山脚下有个小庄子,笑道:“你那庄子上好容易种点子东西,哪能要你费这个钱,况且这东西味儿虽好,到底性热,不可多吃,要是实在馋了,明儿想吃了让凤丫头打发人去外头拉一车回来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凤姐的声音笑道:“老太太又在编排我什么呢?”
众人闻声望去,便见凤姐带了神情羞涩的平儿笑吟吟进来,不禁都有些疑惑。
贾母心中喜悦,笑道:“你这会子不在屋里歇着,怎么过来了。”
凤姐笑道:“今日特来给老祖宗请安,还有一宗喜事回禀老祖宗。”
一面说一面笑着看了一眼李纨,暗暗使了个眼色。
这些话可不适合闺阁中的姑娘们听。
李纨见她带着平儿进来心中便有了猜测,此时见凤姐这般情状,心下便已明白她要说什么,站起身道:“方才兰儿说有些功课不明白,不知这会子可想出来了没有,我带姊妹们去瞧瞧。”
黛玉探春等人亦是冰雪聪明,瞧了一眼凤姐与满脸通红的平儿,心中若有所觉,也都站起身笑道:“嫂子说的是,我们也好几日没见兰儿了。”
贾母笑道:“你们姊妹自便罢。”
李纨带了众姊妹出去,贾母方看向凤姐,笑道:“她们姊妹都出去了,你有什么喜事便说罢。”
凤姐听说忙跪下,将收平儿入房的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我想着平儿是个好的,暂且收了房,等日后坐了胎便抬做姨娘,老祖宗看如何?”
众人闻言大为惊奇,暗道凤姐怎的忽然转性了,这般贤惠大方起来。
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平儿素日也是个妥当的孩子。”
贾母人老成精,方才见了凤姐与平儿的情状便猜到了一二。
平儿站在一旁红着脸不语。
凤姐听了,便拉了平儿一起叩头起来。
贾母便叫鸳鸯拿了四匹好颜色的尺头,四对金珠簪环,赏给平儿,道:“日后好生过日子,可不许胡闹惹你主子生气。”
平儿忙应了,跪下磕头谢恩不提。
凤姐回了房里,平儿心事重重,便出来闲逛,不想没走多远便迎面碰上了鸳鸯与袭人。
鸳鸯与袭人见左右无人,便笑道:“恭喜新姨娘了。”平儿听了,便红了脸,说道:“你这小蹄子,明知道我的心事,这会子还来笑话我!”
鸳鸯袭人见平儿满脸恼意,自悔失言,忙上前拉着她的手,陪笑道:“好姐姐,你别恼,是我们说话造次了,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并无他意。”
袭人瞅了平儿一眼,疑惑道:“姐姐素来的心思我们都知道,怎的会……”
鸳鸯心下也十分疑惑,她们素来亲密,往日听平儿的口气是打定了主意到了年纪出去自行聘嫁的,怎的忽剌巴的做了贾琏道房里人?
平儿闻言苦笑一声,道:“你们以为我愿意做这见不得人的‘姑娘’么?我也是没了法子。”
说罢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那日凤姐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都告诉了二人。
鸳鸯袭人听罢都沉默不语,良久,袭人叹了口气,担忧道:“你如今是个什么打算?”
平儿苦笑一声,垂泪道:“我能有什么打算?过一日是一日罢。
我服侍了二奶奶十来年,虽说是丫头,但从不朝打暮骂,吃穿用度与主子姑娘也不差什么,奶奶待我也是没的说,从小儿一处长大,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从来没有落下过我。
你们别看二奶奶素性要强,其实背地里也没少受委屈,先前陪了四个丫头,如今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了我这一个孤鬼,要是我也抛下她走了,她身边就真没一个人了。”
鸳鸯两人素知平儿为人,闻言便知她已打定了主意跟着凤姐,心下敬佩之余又为她难过,又想到自己同为丫鬟,将来也不知会如何,一时亦垂下泪来。
三人相对无言,倒是平儿先收了泪,勉强笑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我这辈子横竖就这样了,倒是你们两个,心里要早做打算,将来别像我这样。”
袭人闻言,心中一动,绞着手中的帕子,低了头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