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王夫人就命人传了话下去,说三姑娘因病需静养,即日起宝姑娘同大奶奶,二奶奶一道协理管家,若有未决之事,一并报于三人裁处。
听了这话,众人心里各自思量,宝钗是客居在此,并非贾府的正经姑娘,插手管家之事已有些不妥,再者王夫人明面上虽说是宝钗同李纨凤姐协理,顺序却反而排在二人之前,实在耐人寻味。
府里的人谁不是人精,金玉良缘传了这么多年,薛家又一直住着不肯走,大家自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如今王夫人发话让宝钗管家,其中的用意大家自是心照不宣。
彼时李纨正在凤姐处说话,听了这个消息,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了然。
凤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如今薛大妹妹成了正主,咱们两个倒成了陪衬的了。”
李纨心下自然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宝玉的事多半要定下了。”
这些年金玉良缘传得沸沸扬扬,王夫人一直不曾回应,只是以此同贾母打擂台,如今既然公开让宝钗管家,想来是心中已经拿定主意了。
凤姐闻言冷笑一声,道:“这却未必,宝玉的亲事还得老太太松口呢,瞧着罢,日后还有饥荒打呢!”
对于宝钗,凤姐心情颇为复杂,于血缘上来说二人关系最近,然而两人情分并不比别人好,相较于其他姊妹的亲厚,凤姐对宝钗一直有些忌惮,若是金玉良缘成真,这个宝二奶奶的威胁实在太大。
虽说贾琏是袭爵长子,但宝玉却是贾母与王夫人的命根子,宫中又有元妃,一旦二人成亲,宝钗进门之后这管家之权会落于谁手还未可知。
宝钗随分从时,为人豁达,在下人中名声极好,不仅知书识字,心思又玲珑剔透,远非自己可比。
李纨听了摇头道:“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隔了一层,最后还是老爷太太做主,再说,你忘了宫里还有娘娘呢,若是娘娘发了话,老太太也不好驳回。”
若是先前还罢了,如今黛玉都出阁了,贾母的心思落了空,已没多少精神同王夫人斗了,况且贾母年事已高,日后这府里做主的终究是王夫人,她既然已经选中宝钗,贾母也无可奈何。
凤姐闻言悚然一惊,心念一转亦明白过来,元妃到底是王夫人亲女,自然更偏向母亲,而荣国府如今的荣耀皆是沾了元妃的光,日后这府里做主的只怕依旧是二房,想到此处,凤姐不禁苦笑道:“还是嫂子看的明白,倒是我糊涂了,这些年白操心一场,到头来却是为人做嫁衣。”
李纨闻言叹了口气,再过几年荣国府都不复存在了,承不承爵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这话却不好对凤姐说,只能劝道:“倒也不至于如此,长幼有序,这府里的爵位终究是你们大房的,娘娘虽出身二房,却也不会因此乱了规矩。横竖管家之事早晚还是要交到你手里,你劳碌了这么多年,这会子好容易得了空,不如趁机好生保养,照顾好巧姐儿芝哥儿姐弟才是要紧。”
芝哥儿自打出生后便一直多病,阖府上下都担心养不活,李纨素知凤姐脾气,少不得多劝两句。
凤姐闻言忖度半日,心下若有所悟,点头道:“嫂子说的有理,倒是我糊涂了。”
凤姐一直以来恋栈权力,不过是因为没有儿子,心里没底气,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宝贝,自然是以儿子为重,横竖她这些年也捞够本了,现在府里就是个烂摊子,这两年倒白赔了不少银子进去,如今也乐得丢开手。
李纨走后,平儿方从里间出来,问道:“瞧太太如今的意思,莫不是真的已经决意聘宝姑娘给宝玉了?”
凤姐嗤笑一声,懒懒道:“管他呢,横竖我是看透了,凭太太做主罢,我只顾着巧姐儿芝哥儿姐弟便罢,这管家如今也是个烫手山芋,我这几年赔了多少银子进去,还落的里外不是人,这会子谁爱管谁管去。”
秋爽斋中,惜春正看着探春吃药,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冷笑道:“瞧瞧,我前儿说的如何,果然不出我所料罢,姐姐劳心劳力,累了一身病,如今转眼就被丢开了。”
探春闻言沉默不语,半晌后方道:“我如今病情未愈,大嫂子与二嫂子也分身乏术,太太叫宝姐姐帮着照应一二,却也无可厚非。”
惜春闻言冷笑一声,知道她心中还是偏向王夫人,便也不再言语。
却说众人先听见宝钗协理管家,各各心中暗喜,因为宝钗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又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自然比凤姐儿探春好搪塞些,因此,都不在意,比先前便懈怠了许多。
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宝钗虽性情和顺安静,精细处却不让凤姐探春,处事十分周全妥帖。
不过比之探春凤姐,宝钗行事十分谨慎,凡事皆按照荣府旧例,或是请示王夫人,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李纨见状,心下暗暗叹服,宝钗着实是难得的人才,以她的胸襟气度,人才品貌,配给宝玉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谁知没过两日,宫中元妃忽赐下东西来,不过是应节的绸缎荷包香珠等物,并不足为奇,让众人惊讶的是宝玉与宝钗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且都是成双成对。
虽未明言,但此中之意已昭然若揭,众人惊讶过后都觉是意料之中。
贾母心中虽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的这般快,沉默了半日,苦笑着摇头道:“看来在娘娘心里,我这个当祖母的终究是比不过亲娘。”
此时屋内只有鸳鸯在一旁伺候,闻言忙安慰道:“不过是赏一样的东西罢了,娘娘也没有明着下谕旨,还有商量的余地。”
贾母叹了口气,道:“娘娘都已经摆明了依着二太太的意思,下不下谕已经不重要了。看来我已经老了,这府里已经由不得我做主了。”
鸳鸯听着这话不像,亦不好如何劝解,只得低下头不语。
这厢宝玉得知此事,不由得怔愣当场,袭人等人唯恐他又犯痴病,都小心翼翼提防着。
谁知宝玉呆了半日,便恢复如常,也不言语,自顾去书房看书了。
袭人麝月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糊涂了。
随后几日也一直风平浪静,宝玉除了时不时出神,倒也没犯过病,对宝钗亦如往常,众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展眼又到了腊八节,亦是李纨的生日,众姊妹各有贺礼相送,李纹李琦与湘云都过来了,迎春如今身子重不便前来,也打发人送了贺礼来。
这日一早,宝琴等人都来稻香村贺寿,湘云四下一望,不见黛玉,不禁奇道:“林姐姐素来与大嫂子要好,今儿是嫂子的好日子,怎么反倒不见?”
话音方落,便听外面丫头传话道:“林姑奶奶来了。”
众人闻言顿时都笑道:“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云妹妹才说呢,这会子就到了。”
黛玉领着紫鹃雪雁进来,向湘云笑道:“才进门便听见你在嘀咕,又在编排我什么呢?”
湘云又气又笑,道:“偏你耳朵灵,竟是个顺风耳。”
黛玉笑道:“我若是顺风耳,你便是那孙行者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
一时厮见过了,黛玉便走到李纨跟前,福身行了一礼,道:“恭贺嫂子千秋。”
李纨忙扶了起来,笑道:“妹妹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
紫鹃雪雁也上前行礼拜寿:“恭贺大奶奶千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纨也忙命素云上前扶起,又命人上寿面。
黛玉亦呈上寿礼,乃是一册顾绣花鸟草虫图册,此图册为花鸟草虫图与仿董其昌诗跋合璧的作品,共6帧,分别为海棠蚱蜢、杏林春燕、石竹蜻蜓、丽春蝴蝶、桃花黄鹂、梅花翠鸟。
此图册除运用套针、斜针等顾绣常见针法绣花草外,还以一些特别的针法绣制细部,如用冰纹针绣蜻蜓翅膀,如纱如雾,惟妙惟肖,以滚针绣蚱蜢和蝴蝶之须,线条轻细且有动感,其丝细过于发,针微如毫,可谓针神技绝。
又以施毛针绣鸟羽,丝缕走向逼真精妙,仿佛飞鸟入画,所绣蝶翅也宛如翅粉犹存。
图左仿董其昌诗跋用墨丝绣成,与绣画合璧,风雅别致,相得益彰。1
众人见了都惊叹不已:“好精致的绣工,针法灵动,气韵传神,没有一丝儿匠气,真乃绝品。”
黛玉笑道:“这是前儿我偶然得的,今日借花献佛,嫂子莫嫌弃。”
李纨爱不释手,笑道:“这样的好东西都没处找去,哪里会嫌弃,劳烦妹妹费心了。”又与众人赏玩许久,方命素云仔细收好。
说笑了一回,厨房送了寿面上来,众人皆是吃了饭过来的,不过略吃了两口应景。
一时吃毕寿面,丫头们又送上茶果,黛玉端着茶盏吃了一口,含笑看湘云与宝琴玩笑。
李琦细细打量,见她身上穿着桃红撒花缎子狐皮对襟袄儿,里面衬着鹅黄绫子小棉袄,系着松花绫子长裙,面色红润,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竟比做姑娘时还要娇艳三分,便知她日子过得舒心,不禁有些羡慕,道:“姐姐如今气色越发好了。”
黛玉闻言面色微微一红,不自觉摸了摸脸上,笑道:“我成日在家也无事可干,除了吃便是睡,自是比先前胖了好些。”
宝琴听了好奇道:“姐姐在家也这般自在么?竟不用管家理事,交际应酬?”
黛玉笑道:“我们家人口少,府里的事情也不多,都有管家娘子们料理,又有紫鹃白鹭她们帮着,我不过总揽而已,只大事才需亲自过问,出去赴宴也不过赏花吃酒,吟诗作画,素日闲了便去老宅给老太太请安说话。”
紫鹃抿嘴笑道:“我们老太太也疼我们姑娘,只叫隔日去请一次安,还特意嘱咐吃了饭过去,因此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可不是气色好了么。”
众人听了都羡慕不已,道:“这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便是在闺阁中也没有这般自在。”
黛玉面色羞红,嗔了紫鹃一眼,道:“就你会嚼舌根,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李纨笑道:“妹妹过得舒心是好事,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们听了也高兴呢。”
如今黛玉已是彻底脱离了原本的悲剧命运,李纨是打心眼里高兴。
宝钗看着黛玉红润的面庞,心下也为她欢喜,只是想到宝玉这些时日冷冷淡淡的模样,不免心中酸涩。
黛玉留意到宝钗的神色,心下微微一叹,宝钗管家与元春赏赐之事她也听说了,薛家一直坚信金玉良缘,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也算是心想事成,只是对于宝钗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说笑了一回,黛玉等人又去秋爽斋看望了一回探春,又去贾母房中陪着说笑了一回,吃罢午饭,方才告辞。
不料冬日天寒,黛玉因多吃了两盅酒,又吹了风,当晚便有些发热,把顾湛吓得够呛,好在她如今体质不比从前,调理了这么多年已与常人一般康健,吃过药后发了汗,精神便恢复如常了。
次日一早,黛玉吃过早饭,收拾妥当,便坐了车去顾府请安。
顾老夫人见黛玉来了,十分欢喜,招手叫黛玉在身边坐下,关切道:“听丫头说昨儿病了,怎么不好生歇着?”
黛玉笑道:“祖母不必担心,不过凉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昨儿吃了姜汤,捂出了汗,已经好了。”
顾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出门记得多穿些衣裳,不然容易受凉。”
黛玉答应着,笑道:“眼看着就到年下了,我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可巧前儿得了两匹缎子,便给祖母做了一身衣裳,您瞧瞧喜不喜欢。”
说罢便向白鹭看了一眼,白鹭会意,将托盘呈了上来。
顾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接过,打开与她过目,只见是一件松绿色暗花缎对襟貂皮褂,圆立领,右衽琵琶襟,平袖,三开裾。领口缀铜镀金錾花扣一枚,铜镀金云纹式扣五枚,雪青色素纺里,后背镶羊皮。
面料则为绿色牡丹纹暗花缎,立领口镶饰出锋,领、袖边自外向内镶饰青白肷镶福寿字貂皮边、元青色梅花长寿织金缎边、捻金线樗蒲纹缎边。
与之相配的是一双嵌料石万寿字缎鞋:用雪色缎和黑色素缎拼接而成,鞋面上以彩色丝线绣着五蝠捧寿花纹。
一双浅绿绸绣凤头绵袜,袜帮用白色暗花绫做成,袜筒以浅绿色绸为面料,袜口镶石青色勾莲云纹织金缎边,袜内絮丝绵。袜筒部位用五彩丝线和金线刺绣飞翔于云海之间的仙鹤纹图案,十分精巧别致。2
此外还有相配套的抹额,帕子,荷包等等,都十分精巧。
顾老夫人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心中对黛玉的细致体贴更是满意,拍着黛玉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这大冷的天做这些。”
众人亦都赞不绝口:“好精致的绣工,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黛玉抿嘴一笑,道:“针线粗糙,祖母不嫌弃就好。”
顾老夫人笑道:“哪里嫌弃,我爱的不行,都有些舍不得穿了。”
一旁的刘嬷嬷跟着顾老夫人最久,颇有些体面,此时也在一旁凑趣道:“二奶奶的孝心虔,瞧这鞋袜用料都是上好的雪缎,做工又这样精致,真真花了十二分的心思。”
顾老夫人闻言越发欢喜,向黛玉笑道:“说起缎子我倒想起来了,我前儿寻东西翻出了几样东西,正说要给你呢。”说罢便吩咐大丫头玳瑁:“将前儿收拾的那些东西取来给二奶奶。”
玳瑁答应一声,转身去了里间,不多时果然抬了个箱子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十来匹绫罗绸缎,还有几张狐皮,貂皮,都是难得的上品。
顾老夫人从中取了个巴掌大的紫檀匣子来交给黛玉,笑道:“这还是我年轻时得的,一直搁在箱底也忘了,前儿才想起来。”
黛玉打开一看,却是一匣子满满的东珠,皆有小指头大小,浑圆精致,十分难得,忙道:“这太贵重了,祖母自个儿留着罢。”
顾老夫人笑道:“都说人老珠黄,再留下去就不值钱了,况且我年纪大了,这些珠子也用不上,只有你们年轻人戴上才好看,明儿去打两套首饰,赶年下过节戴。”
黛玉执意不肯,道:“那给泠妹妹罢。”
顾老夫人道:“你妹妹的我已经给了她一匣子猫儿眼了,我想着你爱这些珍珠玉石,才特意给你留着的,快收下,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黛玉无法,只得收下。
正说话间,忽有婆子进来传话:“东平郡王家眷前儿回京了,王妃才打发人来下帖子,拟于十五这日在府中设宴,请各家夫人千金赏花,太太叫奴才来请老太太示下,去不去?”
顾老夫人闻言摆手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就不去凑热闹了,叫你们太太带泠丫头去便是。”
那婆子答应一声,向黛玉道:“还有一张帖子是给二奶奶的,奴才一并带来了。”
说罢呈上帖子。
黛玉略看了一眼,命人收下,疑惑道:“东平郡王不是在北疆吗,怎么这时候回京了?”
顾老夫人闻言沉吟片刻,道:“想是圣上有什么安排,这些事咱们不必多管,她既来请,咱们也不能失礼,横竖到时候你大娘与你妹妹都去,不过是赏花吃酒,你若不喜欢,早些寻个由头回来便是。”
黛玉答应着,只以为是寻常的交际应酬,便也没当一回事,万万没想到却碰上一件令人出乎意料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咳,来晚了些,不过有五千三百字,四舍五入便是双更了~
注1注2:故宫博物院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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