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半个月前还收拾院里的丝瓜,剪了两条给我母,他也没摔了,也没生病,突然就下不了床了。”
年哥把车发动,“得岚嗯哥过来看,回去后切了两片山参送过来,说不要熬,泡水喝就好,阿爷没要让我给还回去。”
孟得岚是大伯公(爷爷的哥哥)的孙子,学了些中医,但找他看病的人不多,村里有西医。
年哥说的是方言。
青水这边的本地方言,堂兄叫哥,表哥叫兄。
而且无论是哥还是兄,前面都会加一个嗯字。
同辈之间关系亲近的,还会在名字前面加一个嗯字。
孟时说方言的时候会叫年哥“嗯年嗯哥”,关系一般的则叫他“得年嗯哥”。
长辈则是加一个阿字,阿爷、阿嫲、阿爸。
但是奇怪的是,妈妈的称呼却被视为平辈,以前叫嗯母,现在多称为嗯妈。
这些称呼听着和闽南语系差不多,但是其他的内容却又完全不一样。
青水方言是和河州话结合之后变异的产物,说这种话的人很少,只有青水周边的几个镇。
像顾惜念她就听不懂青水话,而阳江县距离青水镇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车程。
年哥把车掉头,从大路往回开,嘴里说道:“阿爷躺在床上腿脚动不了,我在阳江医院叫了一辆救护车开上来,然后他把随车的医生给说回去了!”
孟时有点没理解年哥话里的意思,“说回去了?”
“他说自己这两天就走,如果用担架一抬,一口气泄了,说不定就直接死在救护车上,然后那个医生稍微检查了一下,要了三百块钱出车费就直接走了!”
年哥语气有些气愤。
“我看阿爷就是轻微的脑淤血弄成了偏瘫,他都这年纪了还每天喝两口灶烧的白酒,偶尔还啃生姜,一定是血压高了压迫神经。”
年哥今年三十一,正是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的年纪。
所以他依靠自己的认知,对阿爷的状况有自己的判断。
他气愤阿爷有病不去看,也气愤医生不负责任。
孟时低头,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
孟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话锋一转,问道:“姑姑她们来了吗?”
既然年哥打电话给他,那么其他人应该也通知了。
“除了二姑在外地,其他都来了。”
两人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孟时他爸。
一路无语。
十几分钟的车程,两个人抽光了半包利群烟。
孟时把烟按灭在充当烟灰缸的一次性纸杯里,然后发现村口多了一块大山石,阴刻的夭山村上面刷着红漆。
而本该随着转弯出现在视野里的老宅,却被一栋约摸七八层的套房遮住了。
“几年前刚刚建的,我是住不来这种。一户人一层,变扭不变扭。”
不是在农村长大的人,很难理解年哥话里的意思。
农村的房子一般的都是兄弟房,几个兄弟一起建一排房子。
两兄弟两间房,但一共只有三面墙,因为中间有一面墙是共用的。
这共用的墙,在方言里叫做同进壁。
而套房,虽然农村不存在三楼不认识五楼,五楼不认识六楼的情况,但相比“同进壁”终究是少了几分意思。
车子开过这栋全村最高的建筑,在老宅院子前停了下来。
夏天昼长夜短。
快七点了,天才刚刚擦黑。
孟时坐在车里,看着建于晚青的宅子,感觉它像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
它已经过了它辉煌鼎盛的时期,如今和旁边这栋新起的套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爷住的是祖屋,太奶奶那一辈传下来的老宅。
整体木材构建,上面盖着青瓦,前面是一片院子,后面是一片绿竹林。
穿过竹林是田野,曾经那一大片地都属于太奶奶,不过现在其中只有七分地是阿爷的。
不要误会。
七分是0.7亩。
南方多雨水,老屋的瓦片需年年翻,去掉一部分老化开裂的,再换上一部分新的。
但今年这个工程还没有开始,因为瓦片的颜色很均匀,上面还有一些淡淡的青苔。
最中间的那一排瓦沟,靠近屋顶的位置长出了一颗狗尾巴草,应该是鸟没消化的种子发芽了。
其中一根支撑瓦片的椽,屋檐出还长出了一片白色的柴菇。
看来最近下过一场连绵的雨。
“干嘛呢?”
年哥停车熄火就风风火火的下车往里走,走出去快十米才发现,孟时还坐在车里看着老房子的屋顶出神。
听到年哥的喊声,孟时伸手把手刹拉上,然后下车跟在了他后面。
孟时以为自己会很坦然,毕竟阿爷九十一了,无病无灾,就算这次真的走了也是喜丧。
但站在老宅前面,孟时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心里还萦绕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失去了从容。
年哥脚步很快,孟时吊在后面。
院子中间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出花纹的路,两边依旧是泥土,没有迎着潮流浇上水泥,这给了杂草生机。
左边原本有一个浅浅的池塘。
孟时小时候这个池塘就已经干了,不过在记忆里,每当雨季它依旧会萌发出一点生机,一些比指甲盖还小的绿色植物会连成一片漂浮起来。
而现在,池塘已经被填平,上面搭了一个丝瓜架。
丝瓜架上,零星的开着几朵嫩黄色的花,现在这个时候丝瓜已经成熟了,这些花该是第二批了。
祖屋方方正正,地基整体用石头垫高,所以有台阶。
正面是开放的大厅,原本是祭祀用的,上面供着神像和同宗的牌位。
小时候阿爷家养猪,年前杀完了都要先在这里供奉。
不过现在猪早已多年不养,牌位也都已经移去了祠堂。
左右都是厢房,厨房在后面。
“嗯时回来了。”
年哥的声音从主卧里传出来。
左边的厢房是主卧,大伯正靠在门边抽烟。
“回来了?”
“嗯。”
“进去吧。”
孟时点点头。
大伯是阿爷的大儿子,不过他前面还有三个姐姐,后面是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阿爷那个年代生孩子不仅多,跨度还大。
第一个女儿出生,还没解放,最小的儿子结婚赶上了计划生育。
进门第一个眼看到是大姑。
大姑和奶奶一样剪到耳朵边的短发,用黑色的别针夹到耳后。
她头发已经都白了。
十几岁的女人和婴儿相差很大,但八十几和七十几看着真的没多大区别。
二姑没在、三姑蹲在奶奶旁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二伯站在床边。
小姑背对孟时跪在阿爷旁边,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胸口。
阿爷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脸色并不难看。
孟时抬脚跨过门槛,一屋子的长辈都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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