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由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从长椅上弹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孟时来了。
即便这是个女声,和孟时一点都不搭噶,但依旧有一种背后说人,被当场逮住的心虚感。
仿佛那个在乐队录制后台,手里甩着播放《耍猴儿》的唱佛机,三个大汉的孟时,正一脸玩味的看着他。
江由刚刚摘掉帽子,现在整个头皮都立了起来。
哪怕看清楚杨衣的脸,依然感觉到强烈的心悸,连她说了什么都随着惊吓,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这一刻,江由不得不承认,自己病了。
他患上了恐狗,不是,患上了恐惧孟时综合征。
杨衣戴着手套的手扶在长凳的靠背上,说,“《流夏》上面不属于孟时的印记是我花四十六万七千元烙上去,再拿出来展览的。”
“四十六万?”对于家里有楼收租的江由来说,这个数字小的可怜。
“准确的来说,是十六万七千,还有三十万会在影展结束,片子交付给电影频道,等那边的款项到位才会交付给他。”
杨衣点点头,在孟愈远旁边坐下,说:“而且,我找到他,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电影频道是否会购买《流夏》,还不一定。”
“《流夏》导演那一栏,填写的是孟时的名字,编剧和剪辑则是陆成康,陆端存。”
“孟时拿到陆家两兄弟根据他提供的素材,剪辑完成的成片后,删除了陆端存的添加的旁白,替换了楼三的配乐,重新填充了部分被删减的内容。”
“我找到他后,旁白、配乐,剧情又回归了初始模样,我想要的样子。”
“我在孟时游离的迷茫中,深深的注射进我的论点。”
“我需要《流夏》这样的载体,去诉说,来承载我对留守儿童,对空巢老人,对乡村空心化凝视的目光。”
“我、陆成康、陆端存给孟时带来的是什么?是污名。”
“当一个人‘处女作’,后面跟着两个业内成名已久的人,再让一个手里正好运营着和方言相关的国家工程的人来运作,那他一定酷不起来。”
“任何一个爱惜羽毛的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作品,出现在他的履历中。”
“但《流夏》还是诞生了,而且诞生的很顺利,它诞生的过程,仅仅只用了十六万七千块。”
杨衣把手套摘下来,将双手暴露在0度的空气中。
“这笔钱,除了补拍一些必要的素材,全部做为片酬,支付给刘夏,刘夏奶奶,以及那些出镜的村民。”
“后续三十万将用作,夭山村贫困村民的重大疾病医疗救助,以及大学生生活补助。”
……
“谢谢。”
江由拿在手里,正在直播二中超市门口那场演出的手机,陈子瑜演唱的《明天你好》结束了。
里面传来孟时的声音,“放学,回家。”
“孟子哥来一首吧!”
随后是杂乱的,来自学生们让他也来一首的喊声。
这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杨衣的话。
孟时说:“别叫,赶紧爬回去写作业。”
然后是一个女声说:“嗯时……”
听到这个声音,孟愈远楞了一下。
那是夏琴的声音。
江由反应过来,急忙将手机拿起,退出了直播间,摸了下冰凉的头,不要意思的对杨衣说:“您继续。”
杨衣说的《流夏》的诞生,他不能马上消化,他想要马上到听结论。
始终沉默的孟愈远从口袋里拿出烟,说,“开着吧。”
江由注意到他点烟的手有些僵硬,按了好几下,才有火苗从打火机里跳出来。
他看了眼因为摘掉手套,双手已经开始泛红的杨衣。
杨衣点点头。
江由再次打开直播间。
孟时的声音传来:
【自然赠予你,树冠微风,肩头的暴雨,片刻后生成,平衡,忠诚,不惜的身体。】
【捕食饮水,清早眉间白云生,跳跃漫游,晚来拂面东海风。】
孟时明明才二十几岁,但他的声音独特又充满沧桑。
是久经磨砺后的平缓诉说,看尽人生风雨后的平淡追忆。
杨衣呼出的冷气和孟愈远点燃的香烟,互相勾连,化作白云弥散在两人眉间。
【朝霞化精灵,轻快,明亮,恒温的伴侣。】
【她与你共存,违背,对抗,相同的命运,爱与疼痛,不觉茫茫道路长。】
【生活历险,并肩莽莽原野荒……】
杨衣十指张开,再握住,反复几次,血液重新在逐渐冻僵的指尖流动。
她看了看叼着烟沉默的孟愈远,转头对江由说:
“他原本可以很酷,将那个九十分钟的视频,悬挂在自己的主页,等待别人去探索他的思想,去解读那个夏天的迷茫与回归,见证一个厚重灵魂的重生。”
“但是那个孩子不需要他的酷,正在空心的夭山不需要他的酷,他们需要的仅仅是过的比以前好。”
“如果孟时为了自己的‘酷’拒绝我,放弃他们,那就不是他了。”
江由能感觉到,虽然杨衣在看自己,但她的话是说给孟愈远听的。
直播间里,孟时的声音高昂了起来。
【山崖复远望,仓惶,无告,不回的河流】
【平原不可见,晦暗,无声,未知的存亡】
【大雾重重,时代喧哗造物忙】
【火光熊熊,指引盗寇入太行】
江由把帽子重新戴上,皱眉说,“那点钱,孟时自己就能拿出来吧?”
杨衣呼出一口气,“钱是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但给钱……”
“并不是钱的问题。”
始终沉默的孟愈远突然开口打断道:“你觉得什么是农民,农村是什么,去农村当农民,过田园生活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想要吃什么都可以自己种,走出门去田里就可以摘。”江由脱口而出。
孟愈远笑了,胡子在他干瘦的脸上支棱起来。
他对江由说:
“既然农村的田园生活在你看来这么好,为什么我们要走西方的老路呢?”
“那农民都赶进城,然后在城市搞低收入群体的居住社区,也就是贫民窟,是什么道理呢?”
江由张张嘴。
玛德,你们两个有话要说,为什么把我架在中间!
我只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收租佬,这些问题我怎么知道!
他果断闭嘴,我专心看直播,听孟时唱歌还不行么。
玛德,为什么这货光头都可以这么帅!
杨衣看着江由手里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说:
“是因为大量的房地产,在有光不蒙的配合下,已经深入到4线以下的乡镇。”
“各地的乡镇都在搞房地产,把教育资源集中到乡镇以上,甚至县城,把医疗资源集中到县城。”
孟愈远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各地严格限制农民自己建房,所以当人口繁衍出来的时候,他们只能去私建。”
“私建就意味着失去合法性,最后只能被逼进城。”
“看看那些商品房,合村并居之后的安置房,十几二十层。”
“那是农民,他的生产工具,往哪放?从房子去地里怎么走?”
“农民并居后,那些安置房哪有地方给他们搞养殖啊?”
“历朝历代,小农之所以能够维持可持续发展就在于他种养兼业,立体循环经济。”
“现在把这个资源让给资本,甚至外国资本,逼得农民不许他搞传统的多元经济,完全是不考虑后果,不承担责任的搞法。”
江由已经听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要盯着他,从孟时为什么把《流夏》的运作交给杨衣,聊到现在这种程度。
“我们现在每天消灭一个自然村,这种对文化的大规模破坏,和我们强调的民族伟大复兴,完全是背道而驰。”
孟愈远把叼着的烟拿下来,说:“孟时用自己的方式,将夭山包裹起来,我很欣慰。”
杨衣将放在一边的手套拿起来,起身说,“年轻时候的那些愤怒,没有让你变的盲目,你能一直热爱这片土地,我也很欣慰。”
杨衣五十二,比孟愈远大两岁。
但她看起来要比孟愈远年轻十岁不止。
孟愈远将烟头递给江由,仔细的端详杨衣,缓缓起身,俯视她,笑道:
“你寄吧谁啊?一个五十二岁还在副教授位置挣扎,试图靠旁门左道经营上位,满脑子想着在退休前再进一步的废物,也配评价我们父子?”
通过《流夏》,孟时看的是夭山村。
孟愈远注视的是这片土地。
你杨衣是为了什么?一个青华教授的位置。
孟愈远都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