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将食盒拎到玉融面前,玉融接过,“多谢梁公公,真是太麻烦了,梁公公进来休息会儿吧。”
玉融知道,没有特别的事情,梁九功不会亲自来找她。
“你这伤怎么还不去找太医?”梁九功指指她的下巴。
玉融笑了笑,“人犯懒,明日一早便去。”
“你可别不上心,这伤可是在脸上,好端端的别留了痕迹。”
“多谢公公关心,玉融记下了。”
这还是梁九功第一次入玉融的院子,粗略打量一眼,他笑道:“你这收拾得不错。”
脑袋一侧,不经意看到侧边墙角一排苍翠整齐的竹子,梁九功大约想起一些往事来,眼中浮起一丝悲哀,过了半响,梁九功才缓缓的说:“这湘妃竹还是那年从承乾宫移过来的吧,长得这样好。”
玉融唇角一弯,脸上浮出浅笑,说:“头两年竹叶都是枯黄的,到了第三年,突然就变得浓绿起来,一年四季长青不败。”
“好好好。”梁九功一连说了三个“好”,“也是你悉心照料的结果。”
入屋内,玉融沏了杯茶,梁九功侧头,看到玉融的手上缠着厚厚的摆布,问:“手上的伤口可处理好了?有没有找太医开药?”
玉融只说:“多谢梁公公关心,玉融已敷了药了。”
这就是没去太医院了。
梁九功叹了口气,“你瞧瞧你,脸上的伤也不处理,手上的伤就随便这么一包扎。你别当这是小伤,天气越发的热,伤口容易发脓。你身子本来就弱,再病一场可不得了,皇上还点了你去热河呢。”
玉融点头,道:“玉融明日便去太医院。”
梁九功细细打量着玉融,意味深长的说:“你和晴巧一起入宫,从不经世事的小宫女到现在,我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皇上总说,你们是他的左膀右臂,失了哪一条臂膀都不好受。”
胤礽竖起耳朵,仔细思忖梁九功话里的意思。
梁九功说:“晴巧长得和二公主有三分像,故而皇上一直对晴巧宽仁有加,没想到这份厚爱却令她生出狂悖之心。”
康熙的二公主乃荣妃所出,已封了荣宪公主,远嫁蒙古去了。
那是康熙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女儿,当年闹起和亲一事,荣妃哭着跪着哀求皇上不要让荣宪公主抚蒙。宗室的女儿这样多,随便挑一个也能彰显皇恩。
可康熙心里决定的事,哪里会因为妃嫔的哭闹而改变的。
满蒙一家亲。
天子之女抚蒙,荣宪公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荣宪公主怕康熙为难,亲自去求了和亲的圣旨。
公主深明大义,更得康熙的疼惜和愧疚。
可公主远嫁,平日里与康熙的联系也只有寥寥几封信而已。
晴巧那三分似荣宪公主的容貌,让她在乾清宫的路,走得顺畅无比。
“可玉融,皇上最看重的,是你。”梁九功缓缓说:“你是懿娘娘要护的人,你是懿娘娘在仙逝前苦苦哀求要皇上善待的人。”
胤礽知道,他口中那个懿娘娘,就是已故的孝懿皇后。
康熙一共有三位皇后,元后是他的亲皇额娘,第二位皇后是钮祜禄氏,抚养过他小半年,可惜在位仅一年便去了。第三位便是这位懿娘娘,生前位列皇贵妃,六宫之首,她只当了一天皇后。
孝昭皇后去世后,他就由康熙亲自抚养长大,和这位没有多少交集,逢年过节给她请安而已。
记忆中也是个温柔的人。
玉融垂眸,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姨母带她去承乾宫见皇贵妃,姨母说,那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玉融却觉得,那是世间最温柔的女人,她就那样轻轻的笑着,嘴唇的颜色很淡,说话的声音很轻。
后来玉融才知道,她病了,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仍然对她伸出手,将她从火坑里拉出来。
皇贵妃说,等来年开春,就派人来接她进宫。
那是她第一次见皇贵妃,也是最后一次。
来年春天,玉融等到的是梁九功,也等到了佟皇贵妃的死讯。她已经是皇后了,去了遥远的景陵。
玉融想谢谢她,也只能对着画像磕头。
爱屋及乌,就因为孝懿皇后一句话,康熙愿意将一个小丫头破格带进宫。
比起晴巧,梁九功知道康熙更不愿意看见玉融出事。
“还有五年,你就可以出宫了。”梁九功笑了起来,“可曾想过,出宫以后要怎么办?”
出宫?
胤礽气的磨牙,她竟然还想出宫,藐视皇太子,辱骂皇太子,犯了这样的大罪她怎么好意思出宫的?
玉融缓缓摇头。
懵懂无知时就入了宫,对宫外的记忆寥寥无几,出去以后,她能怎么办?
“那现在就可以想想了,免得真到了出宫那日,你还是这样糊里糊涂的。”
这孩子,表面看上去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在深宫多年,早磨平了她的棱角。
宫里的人,万千心愿,最后只剩下活着而已。
和他一样,伺候主子,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可玉融和他又不一样,玉融还能出宫,而他会陪着康熙一辈子。
“朱砚要比你晚两年出宫,现在就已经开始攒银子,琢磨着出去要盘间小院,找几个婆子伺候着,舒舒服服做当家太太。”
梁九功笑了起来,玉融也轻松了不少。
宫女三十岁出宫,玉融总以为三十岁离自己很遥远,时间一晃,就剩五年了。
她还真的没想过,出宫以后要怎么办。
还有五年,或许,她可以现在就打算起来。
朱砚的目标也不错。
梁九功看见她的神色,放下心来,说:“今日进宫的那拨秀女,你记得要好好教,千万不能再出现晴巧那档子事儿,另外,晴巧那个位子,也要尽快派人顶上。”
玉融思忖着点头。
教导宫女不难,难的是寻人顶替晴巧的位置。
晴巧虽然是个奉茶宫女,但平日里,都是近身伺候康熙,伴君如伴虎,寻常的小宫女怕是连跟皇上回话的胆子都没有。
梁九功又说:“下月去热河,后宫随驾名单也要赶紧理出来,报内务府准备起来。”
梁九功交代了些事,玉融一一记下。
后头说的,都是琐碎的小事,玉融并不觉得,这些事情能让梁九功亲自来她的小院寻她。
玉融想,梁九功真正想说的,是前头那些话。
晴巧走错了路,梁九功想提醒她,不要走错路。
天色乌黑如墨,玉融浑身疲乏,却喜欢折腾自己,舒服的床不睡,就在小院的石阶上坐着发愣。
胤礽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人形,却能感受到凉风一点一点吹到他身上。
初夏的深夜,还是很冷的。
他抬头,眼前这个人目光呆滞,一看就是在走神。
她在想什么?
玉融双手交叠压在膝盖上,恍惚间还是寒冷的冬日。
额娘病逝,阿玛酗酒成瘾,醉了就对她动辄打骂,后来在祖父祖母的逼迫下续了弦,阿玛对继室没有感情,生下一子后便再也不回家了。继母心气不顺,将夫妻不睦的怒火都撒在玉融身上。
弟弟长大,见母亲的做派,也不把玉融当姐姐。
从前只有阿玛一个人打她,后来所有人都在打她,关起门来打。祖父祖母视而不见,这是丑闻,他们不想索绰罗家的名声毁在这里。
玉融疼,疼了就要跑,虽然很快就会被抓回来,但是她一次跑得比一次远,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逃离那个魔窟。
直到那一天,街上的小摊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行人们被挡在了道路两侧,旁边还有官兵把守,平常热闹的街市安静异常。
气派的驿馆门前明黄的旌旗飘扬,玉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带着浑身的伤,咬咬牙就往人最多的地方冲。
侍卫们把她当刺客,想在不惊动贵人的情况下将她处决。
玉融狠狠咬了一口捂住她嘴的手,拼命高喊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救我!”
“带过来。”
这个声音清朗潇洒,迄今为止,玉融也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玉融仰头看过去,说话的人一身玄色缎袍,神清骨秀,年纪不大,通身的气派却不同寻常。
而她衣衫破烂,头发凌乱,身上单薄的棉衣被打烂,露出渗血的皮肤,连城里露宿街头的乞丐都不如。
面对面,宛如两个世界。
一个是天生的云,一个是脚底的泥。
不知他是什么人,但玉融知道,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满脸油光的父母官舔着脸,弯腰低头,就像家里的狗见了肉骨头一眼,满眼都是光,“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先进驿馆休息,此等小事,还是交给下官来办吧。”
玉融抖了抖,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她大喊,“他骗你的,他不会管我的,他会把我交给他们,让他们继续打我!”
太子笑容浮在嘴角,“孤此番出巡就是奉皇阿玛的命,纠察百官体察民情。辛苦额参大人连夜给孤造了一个人间天堂宁川,想来是累着了,早点去歇着吧。”
宁川知府额参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冷汗直冒。
玉融那时年纪小,不懂胤礽话中的意思,不过下一刻,就有两人上前,压着那个狗官额参跪下,摘去他头上的官帽。
刹那间,百姓欢呼雀跃,玉融听到,旁边的人都在说,“太子真是明察秋毫。”
“太子贤德。”
“太子和善。”
“有这样的太子,真是咱们百姓之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