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蝉鸣连绵,玉融刚去内务府给宫女们上完课。回乾清宫的路上便碰上了个熟人。
“玉融姑姑,请借一步说话。”四阿哥身边的大太监苏培盛躬身拦住她。
苏培盛难得来找她,不,应该说是四阿哥第一次主动见她。
东侧的凉亭内,果然见四阿哥负手而立,一身朝服都没换。
玉融给四阿哥行了个礼,四阿哥也没废话,开门见山说:“昨日皇阿玛召见,提及要将你许配给我。”
玉融震惊抬头。
四阿哥神态自若,“太子正好进来禀告朝政,打断了。”
玉融松了一口气。
但是四阿哥又说:“皇阿玛既然提及,就不会轻易放下,你做好心理准备。”
“奴才斗胆,想问问爷,对赐婚爷怎么看?”
“纳个侧福晋而已,你若不愿,趁早自己向皇阿玛表明。等皇阿玛下旨赐婚,我也只能接旨。”四阿哥言语淡漠,说的话却都是真心话。
对于四阿哥来说,无非是后院多一个女人罢了。
玉融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拒绝皇上的赐婚,她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嫁给四阿哥。
她这样的人,能熬到出宫已经是幸运了,怎么还能奢求嫁人呢。
“多谢四阿哥。”玉融深深一拜。
宫女能嫁皇子,是天恩,无数人渴望。四阿哥身上已有爵位,在朝中办事也得皇上看重,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婿,嫁给四阿哥,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以说是走上了一条锦绣之路。
不过对于玉融来说,这条无疑是死路。
孝懿皇后是怎么死的?温僖贵妃是怎么死的?平妃是什么死的?还有十三阿哥的生母敏妃。
在后宫中,稍有差池,命就没了。
从凉亭和四阿哥分开,玉融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拒绝皇上。
沿路碰到的宫女太监不少,一个个规规矩矩的给玉融行礼。
回到乾清宫,玉融鼓足了勇气,准备去康熙面前表决心,刚走到门口,梁九功甩着拂尘走出来,“快走,皇上要一个人静静,没有天大的事就别惹皇上生气。”
玉融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要去触皇上的霉头。
临去行宫,康熙要处理积压的政务,比平时更忙了,在这期间,康熙没有提过赐婚的事情,玉融松了口气。
一晃就到了去行宫的日子,皇帝出行排场大,除了后宫半数的妃嫔同行之外,皇子们都带上了自己的妻妾,那人数更是庞大,车队挤满了整个神武门。
出行的号角吹响,太子一声令下,各位阿哥齐齐翻身上马,那动作整齐得就像是提前训练过一样。
英姿飒爽,有气派!
不管内里斗得如何死去活来,皇家的排面终究是几位同样在意的。
康熙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安安定定蹲守紫禁城的人,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外,出塞,行围,私访,避暑……只要有出门的机会,康熙绝不委屈自己。
托皇帝的福,玉融也出过几次宫,虽然次次都跟在康熙身后,没有独自行动过,但是这几次的经历,也足够让玉融涨涨见识。
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界就开阔了。
比起其他的宫女,这都是玉融的优势。
不过从前出宫,玉融总是以康熙为先,就算是跟着康熙游玩,她都当成是一种任务,伺候好康熙就是她最重要的任务,这是作为宫女的基本认识。
玉融深吸一口气,她开始用另一种心态看待这次出宫。
宫外,可能是她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她要好好看看宫墙之外的世界。
皇帝车驾通过,街道被清理了干净,整整齐齐的商铺门户紧闭,老百姓都被拦到了另一条街上,但是玉融依然能闻到小吃香喷喷的味道,还有小贩高亢的吆喝声,以及人们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又似乎很熟悉。
玉融记得,额娘还在的时候,也经常带她去街上逛,玉融最喜欢西街上王家夫妇的馄饨,沈爷爷的桂花糖藕,秋大叔的冰糖葫芦……
忽然之间,曾经模糊的记忆又变得清晰起来。
自由,安定。
那是另一种人生。
出了京城,是连绵的青山,苍翠的树木,蝉鸣蛙声一唱一和,似乎是在向玉融诉说,这是属于宫外的生机。
朱砚和玉融同坐一辆车,自上车后,她就兴奋不已,喋喋不休。玉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搭理过她一句话,朱砚也没意见,认识多年,她早习惯了玉融的脾气。
只是朱砚不经意回头一瞥,玉融脸上挂着一抹笑,那笑容不同于她往常任何笑颜,这一笑,如温柔的春风,吹散了她身上的冷冽,暖意一点一点吹入朱砚的心中。
朱砚看呆了,愣愣的说:“玉融,你笑起来真好看。”说完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玉融很美,说一个艳绝后宫也不为过。朱砚相信,玉融这张脸就是朝着祸国妖妃的方向长的。但她常年面无表情,一身清冷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
后来,她成为女官,为皇上办事。众人对她的印象从“美”到“冷得不敢接近”再到“狠毒”。
狠毒这个标签贴在玉融身上,让更多人畏惧她。
朱砚不畏惧她,不过有时看见玉融的冷脸,也会有点小怂。
听到朱砚的话,玉融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那目光让朱砚心一凛,朱砚眼睛开始乱飘,想要说什么缓解一下眼前的尴尬,“那个,你以后要是多笑笑,旁人也不会说你是冷面罗刹了。”
“……”
不用玉融出手,朱砚都想送自己走!
冷面罗刹,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罗刹,就是恶鬼。冷面罗刹,是宫人们私底下给玉融起的绰号,暗骂她犯的杀戮太多。
其实大家都知道,处决的命令都是皇上下的,玉融只是个无法反抗的执行者而已。
但天子高贵不可侵犯,谁敢对康熙有怨言?所以,满腔怒愤都发泄到了玉融头上。
朱砚敢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骂过玉融,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嘴为什么那么不听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和朱砚相识多年,似友非友,朱砚嘴上不饶人,玉融知道。
车上有茶水,玉融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抿了一口,“我听梁公公说,你已经想好出宫以后要做什么了。”
朱砚眼睛一亮,要聊这个啊,那她可就不尴尬了。
“在宫里这些年,我也攒下好一笔银钱,虽然肯定比不上你多,但是养老肯定不成问题!”在乾清宫御膳房当差,月例银子都比寻常宫女多,加上逢年过节给的打赏,一年下来,攒下的银子或许比那些个贵人答应还要多。
“出宫以后,就买个京郊的院子,风光又好又清净。主要还是我不敢买内城的院子,哎,这么大个京城,一步一个大人,三步一个王爷,随随便便撞见个人都是惹不起的。”
玉融暗自点头,确实。内城诸多八旗贵族,稍有摩擦都能斗得你死我活。玉融身处宫中,也听过京师不少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朱砚满怀期待,接着说:“置办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那我自己就是当家主母了,想吃就吃,想喝酒喝。我要请四个丫鬟,一个梳头的,一个捏腿的,一个沏茶的,一个管账的。再请八个婆子,四个放厨房,另四个打扫院子,还要请十六个护卫,我这样如花的美貌,可是很容易被歹人盯上的,可不能不做防范。”
“……”玉融将目光移到车窗外正在移动的景色上,唇角微微弯曲,无声微笑。
朱砚犹豫了一会儿,“若是你的话,至少得请二十四个护卫。”
“嗯,你的愿望很好。”
玉融觉得,稍微修改修改,就可以发展成自己的愿望。
朱砚说,她想躺着养老。
这一点,玉融有些不赞同,这些年,她攒的钱不算多,若是真要置办房产,肯定大半积蓄都要搭在里面,再加上请仆人,入不敷出,手上的银子总有一天会用完。
玉融想,出宫以后,或许她可以先买几间铺面,钱生钱,等生意稳定下来,再找个小屋定下。
心里有了期待,玉融又开始想开什么铺子,选何处的房子……
五年,还有五年她就可以离开皇宫,拥有自己的生活。
玉融心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希望那么近。
头转向外面,不经意间,撞上了一双深沉的眼眸。
长子肖父,大阿哥胤褆是众皇子中长得最像康熙的,也是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是皇储最有力的争夺者。
这些年,大阿哥对皇储的野心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和太子斗得不可开交。
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或者说是为了扳倒太子,不止一次尝试过要拉玉融进入他的阵营。
用了一切令她恶心的办法!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缠,大阿哥首先冲玉融笑了笑,他在阳光下,可他的笑却没来由地让玉融心生冷意。
大阿哥作为太子胤礽的头号敌人,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是胤礽非常留意的。顺着大阿哥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玉融,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大阿哥。
惯会阴谋论的太子瞬间就想到了他离魂的事情,是否与大阿哥有关?
胤礽漆黑的眼底流转着复杂的光芒。
这件事情时至今日也没有个定论,庆幸的是这段日子里,他并没有再离魂,但不离魂,查清事情原委的难度就越大。
应该是太子那双带着探究的目光太过于醒目,玉融很快发现了胤礽也在盯着她。
胤礽的脸色并不好看,薄薄的唇抿起,色淡如水。
玉融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
胤礽无端憋着一口气,回头,扫了眼身边的大阿哥,后者一勾唇,昂首挺胸地骑着马,比他快了半个马身。
堂而皇之的挑衅!
太子攥紧手中的缰绳,眼眸深处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戾之意。
他狠狠一扬鞭,马儿吃痛,飞快地向前跑去。大阿哥自然不甘示弱,同样驾马而去,两人互相追逐,都将对方当成自己的目标,都想超越对方。
康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听到外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他问:“外面又怎么了?”
梁九功低声说:“是太子和大阿哥正在赛马呢。”
康熙无言,良久以后,他才说:“君贤臣明,臣忠君贵。他们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涉及朝政皇储,梁九功一般不会接话,康熙也不需要他多嘴。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快到行宫时,康熙问了一句谁赢了?
梁九功低声答,太子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