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在高纬度的地区,星星显得特别明显,而他们在一百多米的高楼上,离天空格外的近。
低下头,就看到豆粒大小的发光街灯和面条粗细的一条条高速公路。
绫很满意,她一向喜欢这种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状态。
当她转过身看向果戈里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嘿!”她打了声招呼。
可他一直在倒数,做无聊的计数工作。
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露出一个微笑——带着温和的,充满微妙意味的,这可不像尼古莱果戈里的招牌笑容。
绫感觉到了无聊。
她感觉到一种循规蹈矩——当尼古莱老老实实在计数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一种烦闷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冲上她的心头。
“魔术师先生会给我想要惊喜吗?”
绫拍了拍果戈里,故意挑衅的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通过这种姿态来改变这种让她焦躁的状态。
于是下一刻,绫发现果戈里并没有循规蹈矩地计时了。他嘴里的数字突兀地从三直接到了零,当然,他也没有按照约定乖乖用异能送她平移出大楼。
“当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先是粗暴地打碎了玻璃,准确来说,是他们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它——从远处的视角来看是如此。
他们两个顺着玻璃碎片一起跌出大楼。
远看上去,这很唯美。
一片冰晶似的玻璃,像浮动着的月亮的光晕,一块块的碎片看起来无迹可寻,只漫布在四周形成一块真空地带。
像星星的碎片弥漫在天空里,浮动着隐隐的太阳一样的光辉。
但这感觉并不太好受。
玻璃的碎渣虽然没有伤害到绫,但她的体感还是传来了似是而非,针扎似的疼痛,像小虫子挪动啃咬肌肤的瘙痒感,并不太显眼但总是存在。
绫有点不满,但话还没来的急说出口就被呼呼的风声吹走了。
很快。她的注意力就放在了她真正期待的东西上面。
她一直追寻的刺激感大于了一切,也大于了刚刚她还在意着的果戈里。
他看起来表情奇异,神态放松惬意,也诡异的平和,目光放空,好像他们只是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星际迁跃。
这种高速下坠带来的的快慰是难以言喻的,这些新鲜而刺激的因子总能点燃她的心火,让她沸沸扬扬。
总是在这些时刻,绫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和轻喘着的呼吸声,伴随着下坠而来的失重感,和体感清晰传来的温度失衡以及身理上的恐慌,这些让人避之不及的痛苦,构筑了她一大半的身体反馈。
只有在这些少数的场合,她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类。
“尼古莱,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绫突然说道,然后她又带着感叹的语气说道,“完美!”
实际上,绫是想再说点什么的。可惜快乐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一瞬,她得好好珍惜,不能浪费。
在果戈里的异能下,他们像坐在蹦床机上一样,颠簸着,头晕目眩的落到了地上。
这个过程也仅仅只有一分钟不到。
在最后的时刻,绫感到失望了。
她的兴趣一向来去自如。
可尼古莱搂着她的肩膀,他兴奋地喘息伴随在她的耳边,又让她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一种新鲜的,伴随着血管流动的人的天性在她的内里重燃。
可是,因为下坠的速度太快了,她没太体会到跳楼机的快乐,也可能是期待值太高产生的落差感过于大。况且,身体自然的不适感应还让她有点犯恶心。
绫有点发昏,她一把甩开了果戈里,蹲在地上按着太阳穴,一脸不适的表情。
与她相反,果戈里显得兴致勃勃,活力十足。看起来他对这项活动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新鲜。
“亲爱的,你不开心吗?”
看到绫的反应,果戈里关切地问道。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额角。然后身体微微下倾,与绫平行。
“尼古莱,我很开心。”绫先是缓和了下晕眩的感觉,然后才说道,”不过事情有点超出我的意料……”
她闷闷不乐地说道:“看起来你精神很好,而我有点头晕。”
果戈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表情有点夸张,甚至有点惊悚。
“怎么了?”绫拍了他一下,表情不满,”我可没有坐过这么高的跳楼机。”
她继续喋喋地抱怨道:“我想我会没事的,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难道我有点恐高吗?这可真是新鲜的经历,不过我想这只是自然反应……”
在平常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多话。
可能是因为到现在,她还有点晕头转向,大脑还未正确处理好字词就自动涌上喉咙口。
这事情也有点脱离她的预想,但绫并不反感这具人类身体在某方面的脆弱。
绫不太熟练地揉着头,看起来,她还没从突如其来的不适中摆脱。
不知道为什么,果戈里只是好整以暇在在一边观望,本来,按照绅士的礼节,他应该礼貌地上前帮她的——把女士丢在一旁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但他突然感到很高兴。
原来她并不是完全脱离框架的。这具身体也会感到疲惫,也会累。
一想到这一点,果戈里就想畅快地笑出来。
那她是否也会像多巴胺分泌那样自然的,遵循身理性的准则,合理地对他人产生怜悯,甚至是情感呢?
“莉莲!”果戈里笑了一下。
绫抬起头莫名地看他,他就恶作剧似的亲了她一口。
绫先是被吓了一跳,她装作生气的样子鼓起脸拍了一下果戈里。
“惊喜!”果戈里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搭上手自然地搂住了她。
“这算什么惊喜!”绫不满的嘟哝道,”我们可是这么久没有见了,亲爱的。我们还没好好聊点什么呢。”
她正打算转移话题,顺其自然地打听点天人五衰最近的计划时,她看到了果戈里洋溢着纯然喜悦的脸。
他银灰色的头发看起来也不灰暗,反而在星星的衬托下很是灿烂。
他看起来实在是开心,掩饰不住的脸双眼都亮晶晶地带着笑脸似的。
他看起来满怀期待,也没有小心翼翼的感觉,肆意极了,看起来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绫盯着他看了半天。
直到她回过神来,发现果戈里双手轻轻在她视线的前方挥了挥。
绫感到懊恼了。
一种不知名的冲动骤然席卷了她的身心。
于是她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惊喜?”
她不确定的说道。
绫难得看到了果戈里的扭捏作态。
他先是呆了一下,才故作镇定地说道:“请原谅,亲爱的,事情有点突然……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开个小小的玩笑。”
“不不不!”他又飞快地否认了,“美丽的小姐,我并不是轻浮地用吻来当作惊喜的人……”
他又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道:“我是说,你也对费佳……这样做过吗?”
最后,他有义正严辞地说道:“相信我,我并不介意,这只是一个俄罗斯绅士合理的好奇心……”
“没有哦。”绫说道。
她的表情很平静。
她替他理了理翘起来的头发,然后说道:“费奥多尔的心里只有他的妄想。”
说起他,果戈里也附和地点了点头,评价道:“费奥多尔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并且寻找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终点。”
绫没有回答。
她其实想说这句话也适用于他。
可她最后只是附和地点点头,然后勾住了果戈里的手。
“亲爱的,你开心吗?”
“当然了。”果戈里看向她,似乎有点不明所以。
越接触天人五衰的成员,绫就越发觉得他们的疯狂。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性格相对来说有些不合常理,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绫对这些不同的世界观总是包容的,不过关于这些她也有自己的论断。
“你能告诉我吗?关于你的自由,我们上次没聊些什么的。”绫犹豫着说道,虽然她知道问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可今天实在是太梦幻了,她可能脑子有点发昏。
她一直在计划索尼娅的事情,所以她需要先探探他的想法。
果戈里转过身。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莉莲,你能先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绫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在书中读过一些……首先,我把自由定义为一个中性词,你知道的,人类对自由总是有着矛盾的看法,因为自由的情形总不那么单纯和美好。例如,在物种环保的方面,对濒危动物的管束属于非自由的范畴,但这保卫了它们的生命,可能这对人类来说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对动物本身来说,这是一个伪命题。也许它们乐意为了自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尼古莱·果戈里叹了口气。
“对我来说,自由是最好的。”
“为什么?”
“我从出生起,就活在恐惧里。”果戈里用一种朦胧的语气说道,他抬着头,注视着清冽的月亮,而双眼也看起来雾蒙蒙的。
上一次,他遮遮掩掩,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他做了解释。
“假设把自由和束缚当做一个反义词,将躯壳和灵魂作为相对的说法——就像阴阳两极一般相呼应存在,我全然的幸福就存在我的灵魂中。”果戈里指了指自己的头,然后补充着说道,“我从出生起,就为此而斗争,脱离累赘的身体,是我的第一个目的,也是我第一个定义的自由。”
“传统意义上,人不能离开身体器官而活动,但我时常在想,脱离大脑思考是一种什么感受。”他郁郁地说道,“从出生起,我就变成了一个人,而我任何的行为总是逃脱不了人的框架。”
绫思考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当‘书’。”
“所以你变成了‘人’吗?”
果戈里问道。
绫并不确定,她纠结片刻,没有回答。
关于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也从没试图去搞明白。
“现在来搞清楚第二个定义。”果戈里并未停顿,而是继续说道,“把自由摆在社会性的角度来看,每个人对自由的要求都不一样。我有看到过人游行过街,高举着牌子宣告自由和民主。很显然,此时,人类叫嚣着自由的目的是为其主权,对他们有利的,人就把其归为自由,对其不利的,他们就归于奴役……”
果戈里看起来并不平静,尽管他讲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带着轻佻和漫不经心。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思考。”他说道,“人类对自由的要求是如此的低吗?从出生开始,他们就在政府的管制下,严格分门别类,接受专门的编号,像猪仔一样严格区分品种——这些一部分是先天决定的,一部分是后天决定的。长大以后,他们依旧叫嚣着抗议着的自由,而这不过是限定条件下满足需求的一种方式而已。”
“无论什么时候,自由都成了人类一种反抗手段。”他叹了口气,感叹道,“政权下的自由也算是自由吗?可是这样,我们不就生活在一种欺骗和蒙昧下吗?活在夏威夷海岛附近的一只海蟹心目中只有这一块地方的版图不是吗?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就好像我是坐井观天的那只青蛙,只能看见天空的一个角度,虽然井里安全,可我没有自由。”
“我讨厌这样,活在社会里,活在无处不在的管制中,活在施舍的和平和幸福里面。”果戈里这么说道,“我只是想当宇宙里的一粒灰尘。”
他向前走了几步,没让绫看到他的表情。
可他的话里话外都充斥着一句话——
我需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