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臭着一张脸,没讲话。
“我没有骗你。”
费奥多尔开始打感情牌,但他讲话的技巧很高端。
“人在中途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不是很正常的,偶尔我也会短暂犹豫一下。”他叹了口气,“不过不是因为不自信,我一直在思考,我现在走的路是不是所谓的正途。正因为此,我才需要‘书’。”
他坦然地说道:“我需要万能的保险,名正言顺安排命运,获得支持的万能钥匙。你说的对,我也许不是很自信,所以要更多能达到目的的手段。也许果戈里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和我不同,我认为你一定不会选择站在他那边?”
“这又跟尼古莱有什么关系?”
“他跟我不是一路人。”费奥多尔说道,“你该清楚才对,莉莲。我们因为短暂的志同道合聚在一起,现在,即将到重新回到相反的道路上。他似乎很痛恨这个社会,因此期望把这个脱轨的,缓缓走向灭亡的世界拖回最初的正途。”
“所以,你想好自己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了吗?如果你想一做到底,那就要提前考虑这些问题。当然,这也许是我对你的考核,我们来聊一聊吧。”绫说道。
费奥多尔沉吟了许久,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可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好吧,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摆在一边。”
见他没说话,绫继续说了下去,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小女孩的天真幻想。
“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要告诉你些什么。”她有点语无伦次,讲完这句话又有点后悔。
但是她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要说点什么的。
在他们之前的谈话里,她的确被打动了。
她其实并不该跟他聊这个话题的。
因为他所有的目标都只存在一个根本。
他是看不到世界的未来的——如果他下定决心将异能者连同自己也一起毁灭的话。
他是永远留在旧世界的一块冰,碰到太阳就开始加速消融,如同初雪碰上烧融的烙铁。
正因此,他们目前的谈话都基于一次幻想。
一切都是雾里看花。
而这正是绫感到悲哀的源头。
可她仍然这么选择了。
只因为他们现在的谈话是这么和谐,他也是如此真心实意的想要跟她聊这些的。
“在你之前和我进行的那些谈话里,我曾经谈论过一些关于国家的构想。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些思路。我的王国,应该是个自由的国度,不过这可能不是尼古莱所希望的自由……”
“其次,没有异能者存在相对公正平稳的社会,和人们信仰着的主在高高的天国注视着所有人,并且督促这个国家的人民的政教合一的国家。”
他原本是有些困的,但现在他颇为清醒。
也许他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里回过神来了。
“民众呈现块状分布,但他们又相当零散不对君主构成威胁。其次,这个国家有一定的法律基础,至少有一部分法律保护民众的生命权利。”他不紧不慢的补充道,“法律并不以人为善为根本目的,比起公众利益,优先保护君主的权威……因此,当公民触犯法律的时候,要以触犯了罪孽一样地赎罪。”
“就像……如果有人行了什么不可犯之戒,必定要跪罚在祭坛前,以公畜为祭担当赎罪的牲畜,不仅如此,他应在众人面前供述他的罪状。像经文里说的那样。”绫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有了罪的时候,就要承认所犯的罪,并要因所犯的罪,把他的赎愆祭牲,就是羊群中的母羊,或是一只羊羔,或是一只山羊,牵到耶和华面前为赎罪祭。”
“……”
费奥多尔感到无言。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话吗?倘若你承认自己也有罪的话。”
绫借机又提起了他。
“费奥多尔犯了过错,他也要为自己赎罪……他为自己书写了道德相反的篇章,他在皮囊下藏着厚重的危险和权力,假若有人冒犯了他,他就为他们赎罪祭……只是他如何宽恕自己?只因上帝无法基于他赦免,他越过传统道德的边界抵达另一个相反的边界,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造物主绝不原谅他,他也绝不原谅自己,因此他的内心时常受到火一样的烧灼。”
绫看向了费奥多尔。
他的眼皮颤了颤。
“假使我要建立一个王国,那它必然是我的所有物。”绫说道,在某些情况下她总是这么的傲慢,“怎么能说造物主为我们安上了鼻子?而要说,造物主为我戴上王冠,我的国家的人民没有信仰,只因为他们崇敬一个最伟大的真主,只因她为他们带来幸福,要让造物主为她的国家服务,像征服版图那样将神拘于一隅,自此,我的人民只信我,不信神……”
绫伸出手捂住了费奥多尔的眼睛,而他半睁开的眼睛就被消垄在一片夜色中。
“费奥多尔犯了过错吗?”她的尾音一挑,声音低沉,充满了倨傲,“不用造物主行使美德宽恕他,也毋需他跪在主面前赎罪。由我来宽恕他,也由他来宽恕自己。”
还没说完,她就忍俊不禁了。
“那你要投奔我吗?费佳,认真的回答我。”绫俏皮地笑了一下,突然开起了玩笑。
“当然。”
“那你就要当我的信徒了。”
费奥多尔也轻笑了一下,看起来,他今天格外的放松,整个人瘫成一团。
当他上挑的眼睛微微眯着,和平常不一样,他困了,想睡觉,所以像猫一样慵懒,也像猫一样轻盈。
“呵。”他说道,“书从某种方面来说也是全能的吧。信仰你可能还比信仰上帝更靠谱些。”
绫摇摇头。
“我并不全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至少你还没告诉我你臆想中的国家的雏形。”
费奥多尔叹了口气。
“即使是一个模糊的雏形吗?莉莲,我对国家还没有什么准确的定义……如果你想听的话,倒是可以告诉你。这只是我的一些浅见,不太成熟的想法。”
他没有抵过绫的胡搅蛮缠。
“人类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社会,至少,不应该有农奴制这类的将人民捆绑在一块地方的制度。其次,贵族和人民的思想应该割裂起来思考,因为两者的思考方式并不相同。”他开始侃侃而谈,“但上面的人应当和下面的人对话,人与人不应该割裂开来来看。尽管人类可能身份地位有别,在思想上来看,他们应当是平等的地位。也许这也许不是个灰色鸟笼一样的秩序世界,也不是一个人人平安喜乐,稳定幸福的社会,但一定是一个遵循科学,逻辑,理性以及信仰为一体诞生的理性与感性并存的世界,倘若存在战争和不幸,这一定是为了更好的社会……”
绫捂嘴一笑。
而费奥多尔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就像此刻,他也是颇为放松的聊着这些的。
很奇怪,当他们聊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完全不觉得枯燥。
也许他也很久不对别人说起一些正事除外的话题了。
“个人主义在我看来是极有必要的,我们这个国家被集体主义的阴云所笼罩着,在这片天底下人民无所遁形,私利被压缩到肉眼可见的程度,好像官僚主义已经膨胀到无所不及的程度了,与此同时,民族的文明深深根植于整个人类文明中,而不该被消灭同化……”
“看起来,我们完全不一样。”她并没有露出不耐的神色,反而对他的谈话充满了兴味,“也许我是片面的?哦,抱歉,费佳。我今天似乎问了你太多问题了。”
“不用向我道歉,莉莲。你让我有了愉快的一天,我祈祷着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费奥多尔的声音越来越低,“万分庆幸,我们的谈话还算顺利。”
“你也会紧张吗?我还以为你算无遗漏。”绫嘲讽道,“我可没说过要帮你了,费佳。不过离开彼得堡前,我倒是可以帮你扫掉一些小障碍。”
“足够了,这已经足够了。”他低声说道,“我需要你,亲爱的。”
他看起来真的有点累了,但他还是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绫却捧起了他的脸,看他昏昏沉沉地有点反应迟钝的样子。
他的脸颊透露着自然的红晕,原本绫以为他已经困了,他却反应迅速地抓住了她的手。
一列火车摇摇摆摆地进了站,许多仿佛是此刻的夜里,一切都平平无奇,也许有细雪落下,也或许是冷风游荡在充满湿气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这里,一簇微弱的光照亮了模糊的景象,让他们互相在眼里映出倒影。
一丛漆黑发亮的树和寂静无声的冰雪缭绕的野原,一个清晰的,发光着的肖像似的静谧轮廓……
他们在此刻都有一些想法,而神明并未施加干涉。
言语被铁锹铲碎,只留下沙子一样的呼吸声,犹如晚风吹过树林。
于是他们顺其自然地,在月光下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