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利迈了半步,突然听到微弱的动静。
他收回脚看向身后,原来是几个在他之后找来的人。
可能是发现他先到就没有继续走了,赶在了一起也是挺巧的。
“嘘。”他向阴影中的几人竖起一根手指。
躲在树干后的人影齐刷刷点头。
420届的四名勇者和诺顿,还有凯特琳娜……
这些都是为伊莱聚集而来的人。
维尔利有几分触动,朝他们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让他们安心。
随即,他这次真正地走向了伊莱呆立的河边。
伊莱并未看着河面,而是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维尔利顺着伊莱的视线,看到了一只蜷缩成一团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那小动物长得像猫,有着细长的尖耳和尾巴,一身皮毛浓密蓬松,带了些像血的黑色痕迹。
伊莱像是在守着那只小动物为其盯梢,以防心怀不轨的野兽接近。
而骤然出现的维尔利,便被伊莱当作了心怀不轨的野兽。
泛着光晕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眼睛变成了与发色相近的金色,就像魔族的魔瞳。
看清是维尔利,他如遭雷击,脸上的警戒与敌意顷刻消散殆尽。
“维、维尔利……”伊莱喃喃着,语气陡然一转,“你别过来!我、我可能会炸伤你……”
从体内发出的光将伊莱的每一寸神态照耀得无比清晰,更放大了他红肿的眼部和鼻头。
他本来就脸皮薄,被光一照愈加明显。
一个多月前他在维尔利面前发着抖强撑气势,一个多月后他仍然一边发抖一边强撑气势,没有一点儿长进。
维尔利没有听伊莱的警告,他不可能听。
他的步伐没有半分迟疑和凝滞,径直朝伊莱行进,嘴上还安慰道:“别怕,你不止炸了我一次,我扛得住。”
“不一样!”伊莱大吼,“我的能力升级了,我连宿舍都能……”
随着这句话,他的眼泪成线掉下,喉咙哽住,再说不出下文。
维尔利很久没见伊莱这样凄惨地哭过了。
“哭什么?”他一点点向前,“我是满级的退役勇者,不会有事的。”
伊莱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摇着头说:“不,你不能过来,最好是退十米……不,二十米。”
维尔利道:“二十米就聊不了天了,我就站在这儿。”
说罢驻足,目测和伊莱相隔五米。
四下安静,而风会把上游的话语捎往下游,因此维尔利不需要大声说话,但伊莱得扬高声音。
“先坐下,别站着,站着吹到的风多。”
维尔利率先找了块石头坐下。
伊莱嗫嚅着,两眼通红,没动。
“我给大家……添了麻烦。”他哽咽着说。
两人所处的地带正好是河道的转折口,维尔利在头,伊莱在尾,正中央盘着一只猫型动物,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维尔利却没头没尾地说:“有你身上的光,都用不着打灯了。”
语毕他熄掉了手中的提灯,河道上瞬间黑了一处。
伊莱不解地望过来,维尔利耸耸肩:“我们等会儿是要一起回去的,所以我说,我用不着这灯。”
伊莱张了张嘴,感觉有泪水流进嘴巴,很咸,很苦。
他垂眸,终于和维尔利一样坐下。
“我不回去。”伊莱低着头闷闷地说。
维尔利语调一沉:“又闹别扭?”
“才不是!”伊莱本能反驳,反驳完人傻了两秒。
无论来多少次,他总是会被维尔利带走节奏。
伊莱脸颊发烫,干脆侧过身去,不让维尔利看自己正脸,眼不见心不烦。
他看维尔利那边只能看到一块黑影,维尔利却能把他的所有表情看个一清二楚,太过狡猾。
河水哗啦啦地从上游流到下游,伊莱听了会儿纯天然白噪音,低声开口:“我很久没失控过了。有了安全栓,我以为我不用担心它了。”
人在脆弱时总想找他人倾诉,相应的,有了倾诉的人也会变得更为脆弱。
现在的伊莱太想要倾诉,坐在五米外的维尔利就是那个让他变得更脆弱的人。
“我看到山德鲁和山姆因为我的缘故死在我面前,整间房间炸成碎片,整栋宿舍楼化为废墟,那一刻我才体会到我以前给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一小时前,他浑身焦黑地从断壁残垣中爬出来,入目所见都是瓦砾沙土,遍地横陈血量清零的勇者,每名勇者的身上都闪烁着启动读档功能的光晕。
并不血腥,反而有点好笑的光景,但像一把钝刀在伊莱的心上割着。
他很喜欢勇者学院和学院的同学,结果他亲手把宿舍炸成了这个样子,哪怕勇者们能够复活,npc花钱也能复活,他所犯下的错误却是不能抹消的。
校长们可能会去找维尔利索要赔偿,而他仍能感觉到体内汹涌狂暴的能量,这远远不是结束。
若他就那样回去,维尔利的院子就不只是被炸飞那么简单,说不定会尸骨全无。
那维尔利种的那些花,那棵他期待着结果的苹果树,他们一起挖掘建造的池塘,池塘里的鱼,在这条河钓起来的饿鬼,统统都……
伊莱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已被滂沱的泪水模糊。
他用力抹着脸,每抹一下脸上就新增了一块脏兮兮的黑灰。
维尔利不发一语地听着伊莱的道歉和忏悔,听他说他有多害怕和愧疚,直至看到他抱着膝盖哭得一抽一抽,肩胛骨都突了出来,维尔利才看向藏匿众人的那棵树干。
他叹了口气道:“伊莱,你不如听听大家是怎么想的。”
埋头于膝间的伊莱身形一僵,难以置信地把目光投向维尔利注视着的那棵树。
树后几人推推搡搡,忽然有谁嗷的叫了声,一群人你踩着我的脚,我绊住你的腿,一番手忙脚乱后啪唰唰地跌倒在草坪上。
纵是上一秒还伤心欲绝不能自已的伊莱,这时也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叠罗汉的几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分开,挨个拍拍屁股站起,重新点燃带来的提灯。
灯一亮起,他们略显疲态的脸逐一明晰。
“我要骂你!”山姆先声夺人,“谁允许你走了?我们今天还没分出胜负呢,你答应过我下回再去那个店,和我一起联手干掉山德鲁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艾琳也红着眼站出来,带着哭腔说:“就是啊,你不是邀请我们去你家喂鱼吗,这么快就忘啦?你要是不回来了,以后我再也不给你抄作业了!”
玛丽安给艾琳递了条手绢,也发声道:“我也不帮你模仿维尔利老师的笔迹了。”
艾琳擦着眼睛:“我再也不帮你考试作弊了!”
玛丽安捧着脸叹气:“体能课的占位也没门儿了,你以后给我站太阳底下去。”
山姆见状也气呼呼添了一句:“你今晚走,我明早就把你藏的绝版弹珠全偷了丢河里!”
伊莱起初还感动得无以复加,谁知越听越不对劲,这艾琳和玛丽安一唱一和,把他瞒着维尔利搞的小动作全捅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他们是来劝自己回去的最喜欢的朋友们,还有这本应是大团圆结局的绝妙走向,最后为什么会变成以他为中心展开的批判大会呢?
伊莱背上流出些冷汗,战战兢兢去看维尔利。
乌七八黑,什么都看不清。
伊莱汗如雨下。
“再说说?还有什么一股脑儿都说了。”维尔利鼓励勇者们。
“我、我知道错了……”伊莱秒怂。
见伊莱那么惨,山德鲁看不下去了:“伊莱,你不是想教维尔利老师玩桌游吗?走了就不能教了吧。而且你一走,我们就少了一个同学,一个玩伴,一个队友,乃至一个对手,损失太大了,比宿舍被炸了都大。”
山德鲁舌灿莲花,听得伊莱又想哭了。
“你们怎么……嗝、都不怪我啊……”他揉揉眼睛,呛得打嗝。
山德鲁谨慎地问:“你要听虚假的,还是真话?”
伊莱直抽抽,一只手捂住了脸。
山德鲁把嗓门儿压低了些:“嗯……虚假的就是,因为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真话的话,是因为我们从校长那儿领了个补偿大礼包,所以就,咳咳,不追究了。”
伊莱:……
他默默把另一只手也捂到脸上。
——竟然因为这些人哭成这副德行,没脸见人了。
“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这么坏啊。”凯特琳娜挨个拍勇者们的脑袋,“既然是真心实意来劝人,就不要逗人家玩啦。”
“唔……”
“哎呀!”
“哎哟。”
“嗷——”
勇者们一个个发出哀嚎。
被凯特琳娜教训过后,勇者们才不好意思地说出了真心话。
“我们是真的想你回来,很担心你,没人怪你。”山德鲁托托眼镜。
“山德鲁总是一本正经,山姆是个傻大个儿,我和玛丽安都更喜欢和你玩,没有你,我们的午间茶话会就开不起来了。”艾琳挤出比哭难看的微笑。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努力控制能力,然后回来吧。哦不对,先回来,再努力控制能力。”山姆笨拙地挠着后脑勺。
“这次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不要自己扛着,我们还有维尔利老师都会尽力帮助你,等回去了好好给其他人道歉吧。”玛丽安笑靥如花。
勇者们每说一句,伊莱指间的水光就泛滥一分,身上的光也黯淡一分。
待四名勇者说完,伊莱嚎啕大哭,身上的光渐渐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