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雀听到“我儿”二字,顿时翻了个白眼,心道大叔果然又犯病了。他趴在老病鬼的肩头,揣着怀里的松鼠说道:“不要‘你儿’‘我儿’的了,要认我做儿子的人已经从青州府排到了皇城根儿底下,大叔你努把力,今儿打赢了这场,认亲的队伍里我会让你插队的。”
老病鬼朗声哈哈大笑,笑声几欲冲破重重夜色,溅落云间星子。他运力于双臂之上,推送碎石如拂尘埃,哗啦击中弹身欺近的两位江湖客。
旁侧有人甩过来九节鞭,老病鬼脚下一个回旋,伸手直接扣住中段响环,浑厚内力迸发,九节鞭在空中咔嚓碎裂!他往城墙之下瞥了一眼,断裂的九节鞭直接甩向骑马而来的守陵卫,但见两位守陵卫手中的火把直接被九节鞭割断了火舌。
络腮胡子足下一蹬,从马背率先提刀跃上城墙,喝道:“聚众持械者,斩!”
余下守陵卫也纷纷跃上城墙,飞鹰刀扬起锐风,扫向所有的江湖客。一时只听兵刃碰撞出的哐当声响,皮肉撕裂,有人受伤痛呼。
林静逐有令,守陵卫们不敢贸然出手对付罗雀。但与罗雀一起的那位汉子,守陵卫们一时惊疑不定,无法笃信其身份。
守陵卫全力对付其他人,老病鬼得空抽身,转身便带着罗雀往东侧奔去。娃娃脸一刀扎进一人的胸口,回头往老病鬼消失的方向看去,犹疑要不要去追。
他抽回长刀,对络腮胡子说道:“所以其实……是武王殿下偷了武王妃的棺木?”
.
青州府东侧,大流河。
此处流经的青溪,乃是大流河的一处分支。受陡峭的地势影响,河水湍急,昼夜拍打两岸崖石,经年累月,崖石如刀削一般平整矗立,夜色里竟似泛着白光。
老病鬼奔行至此,微微喘气,将罗雀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迈着步子在旁边坐下,盘腿,调整内息。
罗雀蹲在石头上,歪头看着老病鬼,怀里的松鼠也歪头一同看过去。半晌见老病鬼睁开眼,他立刻凑上前说道:“大叔,受伤了吗?”
手已经往大叔的肩膀搭去,一边一个,卖力地揉捏。老病鬼冲他一笑,示意不必如此,将小孩拉进自己的怀里。
罗雀里面还穿着林静逐的衣服,外面是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袄,走得匆忙,排扣系得乱七八糟。老病鬼揽着他,低头替他将扣子重新排好,有些激动地呼着气,叹道:“你已经这么大了。”
罗雀睁着眼睛看他。
老病鬼却是越发感慨,想起更多当年的事,说道:“你娘自小性情大方稳重,你不像她,但你长得有几分像她。她若知道你平安长到这么大,一定会很开心的。”
罗雀说道:“大叔,你不是我爹,对吧。”
老病鬼嘿嘿一笑,说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在临死前寻到你,给你娘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猛然咳嗽了起来,侧头吐出大口鲜血。罗雀探身要看,老病鬼连忙拦住,摇头道:“不要紧。”
罗雀想起当初,老病鬼找到他时便已受伤,言行又甚是疯疯癫癫。他对认亲一事无所谓,老病鬼也总说临死之前一定要找到孩儿,他便随口应了,不就是到时候帮忙盖个坟墓的事?
罗雀从未受过什么教导,对死亡既不恐惧也不敬畏,只觉得人的一生和草木没有什么不同,最终归于荒野罢了,他愿意。但老病鬼不仅要认他为儿,还要他认棺木为母亲,还要去什么什么地方……又逢应角角被卖给金大熊做新娘,罗雀便没理会老病鬼的疯言疯语,直接跑回小义山救应角角。
按照林静逐的意思,老病鬼也是一路从小义山寻到青州府的,可是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罗雀说道:“大叔,你是怎么来青州府的?”
老病鬼道:“我在小义山找你的时候,义山县的县老爷被禁军砍了脑袋,说是和土匪勾结,危害百姓。听说下令的,是帝京那个很有名的林公子……我疑心他的身份,不想露面。但听说他要到青州府找你,我就一路跟过来了。我儿乖乖,那林公子是个冒牌货,若他为了掩饰身份对付你,我定不会轻饶。”
罗雀:“……”
罗雀站起来走了几步,踢开几块碎石,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说道:“那个公子哥故意放出消息,说我来了青州府,为的是引你也过来。而我听说你在青州府,所以才多方逗留,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这么多人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入了林静逐的套,并且全然不知。想来他在茶楼里的那般胡诌之言,真的歪打正着了。
罗雀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自豪,忽地又觉得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至少他去青州府这个决定,完全是临时起意,林静逐又没变成蛔虫藏在他的肚子里。
罗雀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冲老病鬼说道:“大叔,你要不要去水底下养养精神,我能陪你一会儿。”
他面对着老病鬼,背后是一片夜色下的旷野。树影沙沙晃动,极其微小的声音破空而来,老病鬼的双目猛然怒睁,右手快速将罗雀揽至身后,同时站起来伸出左臂,一柄羽箭已然到了老病鬼的眉间!
那一刹那,铁蔟将要扎进眉间的时候,老病鬼左手化掌,醇厚内力在瞬间催发,羽箭势尽而裂,箭杆和铁蔟都成了碎片。老病鬼左掌凌空一扫,那些碎片纷纷扬起,以更加迅猛的风势顺着来时的方向而去,片刻间便听见远处传来痛嚎,倒地翻滚了起来。
老病鬼如山一般矗立,护着身后的罗雀,沉声喝道:“滚出来!”
藏匿的人似乎犹疑了会儿,一片寂静之后,一个白衣人率先从暗处走出,接着有人也现身,陆陆续续竟有数十人,成三面包围之势。
月色昏暗,罗雀看不清这些人的模样,但那白衣人的身形却显得眼熟,他定眼分辨,有些意外,竟是茶楼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面书生。
那时白面书生看着甚为和善,众人几次要起冲突,他都能够从中调解。如今看来,不过做戏而已,全是为了打探更多消息。
罗雀一时无语,仔细回想老病鬼的赏金,百两黄金还是万两黄金来着?这么多的黄金,也不怕把腰给折断了。
罗雀胡乱想着,听见白面书生说道:“虽然折腾了一些,但毕竟是找到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老病鬼不混江湖多年,对有着多年基业的武林帮派还留有些许印象,至于单枪匹马的游侠怪客,他已全然不识。
但判断一个人的武功路数,并不一定要等这个人出手。老病鬼打量这白面书生,附庸风雅的书生打扮,全身上下只有一把不合时宜的羽扇,似告诉众人他完全手无缚鸡之力,老病鬼便知道此人走的是阴狠路子,身上必定还藏有暗器毒|药等物。
老病鬼的耳鼻瞬间敏锐了起来,耳辨风声,鼻嗅气味——果然!白面书生此时站着的,便是风口,而空气里已经隐隐有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味道很淡,先前与罗雀交谈,竟未发觉!
“我儿,屏息!”
老病鬼拦腰捞起罗雀,脚踏千钧,震得地面猛然摇晃,霎时溅起无数砂石,雨幕般扑向白面书生。
罗雀捂住鼻子,趁机松开怀中的松鼠。松鼠落地,如树桠剪影摇晃,贴着地面钻入远处岩间。
白面书生不料老病鬼如此厉害,激战半夜依旧气势不减,裂天手着实厉害。他挥开扇面,气劲扫落飞来的砂石,作优雅状笑道:“林家堡一门一派,却能够与南北武林鼎立三足,我过去只当是无聊之人的吹嘘,如今看来林家堡果然实力不俗,灭门实属江湖憾事。”
林家堡灭门乃是老病鬼此生无法释怀的痛憾,被人这般阴阳怪气地提及,不免怒不可遏,骂道:“江湖后生尽是鼠辈,不仅东躲西藏,还联合起来偷袭,简直辱了天下真正侠义之人的名字!”
罗雀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自老病鬼的背后抬头,笑嘻嘻对白面书生道:“我可不是林家堡的人,是这大叔偏要认我做儿子,好在他死后有个替他收尸的。”
老病鬼:“……”
老病鬼伸手在罗雀的脑袋上拍了拍,有些不满他的这番话。罗雀便也伸手在老病鬼的脑袋上拍了拍,示意先不要内讧,他继续说道:“这位书生大侠,我们白天在茶楼见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根本没有什么赏金,全是一场阴谋。”
罗雀那时的一番话,差点破坏了白面书生的计划,他自然对罗雀留有深刻的印象。此时却不知道罗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淡淡点头。
“今夜朝廷出动那么多禁军,大家还看不出来吗,这是朝廷的阴谋啊!那个林静逐,他就是幕后主谋!”罗雀恨不得让整个青州府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声说道:“他想要干一番大事,在皇帝面前邀功,所以拿你们大家开刀。你们都是江湖上的孤胆英雄,十步杀一人,什么北落师门南落师门根本不放在眼里,朝廷最忌惮的就是你们,所以林静逐想对你们一网打尽,编了个悬赏的理由把你们骗到青州府!”
日间在客栈,林静逐对乌停云、守陵卫等人说的话,罗雀全部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关于这些江湖人士,林静逐的态度一直是让青云派从中调停,而趁机在百姓间滋事的则直接由禁军抓捕起来。可以说哪些是江湖事,哪些涉及大周律法,分派得明明白白。
因此罗雀很肯定一件事,林静逐的目标就是被盗的那口棺材。但眼前这些人,是为了赏金吗?
尤其这个白面书生……罗雀这番鬼扯的话,果然让此刻包围的人有了些动摇。倘若没有赏金,还要被禁军剿杀,谁还会逗留于此?当即便有脚步窸窣,已然远去。
竟是再次被罗雀破坏计划,白面书生脸色微变,说道:“黄口小儿的话,岂能当真。他本就是林家堡的后人,自然千方百计为林家堡的人开脱。”
罗雀却在细细回想白面书生在茶楼时说过的话,虽然的确提过赏金的事,更多说的却是……他蓦地明白了——这伪善的书生,目标是林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