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睡眼惺忪爬起来时,师父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桌上还摆着另一碗无主的粥,清香扑鼻,点缀着肉糜与香芹。师父将勺子递给我,我心情大好,乖乖自个儿喝完了一整碗。初入口有些苦涩,可很快就被清香甘甜覆盖。见我意犹未尽地砸吧嘴,师父笑道:“再吃药量就过了。晚上师父再熬一碗给你。”
我哑口无言。师父做一个神棍当真是屈才了,要是盘下个店面卖药粥,不愁赚不到盆满钵盈。放下碗,我探头往窗外瞧,那个头小小的杨阳雀已经在小院中坐着了,怀里头抱着个红林檎,只低头盯着看。
我只觉他个头小巧,虽细胳膊细腿,可那小脸却着实清秀讨喜,有七分方郎中眉眼的神.韵,便想着怂恿师父替我找个玩伴:“师父师父,你看他八岁了还只那一丁点儿大,每天肯定要喝很多药。你就把他收作我的师弟,以后也熬药粥给他吃吧。”
“不是谁病了都要吃药的,”师父摇头,顿了顿,又认真道,“况且你看,现今养你尚好,要再多了他,咱仨里面总得饿死一个。”
哦。这的确是大事。
我撇嘴。师父收走我手里的碗,起身道:“你先自己待会儿,师父去附近山里一趟,正午前就能回来。”
“好,”我跳下板凳,“师父,我能出去和那小东西玩儿吗?”
“可以,”师父应了,想了想又嘱咐道,“不要带他乱跑。”
听说一大清早,有人家的老人病发,方郎中就匆匆忙忙去了。总之,当下小院里只小东西一个,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坐在庭院中,长长的睫毛低垂,像是在看手中的林檎,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去。我凑过去,冷不丁开口问他:“你爹爹呢?”
他被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我,很快又低下头去:“田里去了。……道长出门了?”
看样子,还挺好说话。我发现,他那一双眸子尤其漆黑清亮,杏眼黑白分明,确实好看。在他身旁坐下了,我点点头道:“师父大概去村外山里了。但是昨天,井底下是还有一个人跟你一块儿的吧?我们说过话的。”
他昨天那样默不作声在先,要是他这时候也矢口否认,我可能就真没办法了。可谁知他略一沉吟,竟应声道:“是。”
要是村里人都在这儿,听见他这一声该有多好。我大受鼓舞:“那救你出来时候你怎么不说?他现在在哪儿?枯井那样高,他是怎么爬出去的?”
这次却半晌没有等到回应。小东西的手指缓缓收紧,半晌才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我却舍不得让步:“可我们离开之后再去拉你起来,最多也就差了半个时辰。途中要有人来过,你怎么会不知道?”
小东西颤了颤睫毛,再抬眼,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那你肯陪我去枯井再看看么?”
我微微犹豫,想起师父走前的嘱咐。小东西却似看透了一般,直截了当道:“你刚来,不知道这里,一年来都有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失踪。昨天的事,枯井肯定有线索,你不敢去也就罢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话都听到了这一步,说不好奇当然是假的。
这个村子常有孩子失踪?这么说来,昨天小东西倒是一条漏网之鱼了?我大致猜到,师父方才叫我不要乱跑,该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了。
“你不怕?”我确认道,“可要什么线索也找不到,那就……”
“我想起来了,村外有很多木梨子,”小东西眸光静静道,“我们要不要顺道去摘来吃?”
一听见木梨子,我甩着尾巴就去了。
昨天经过时,天色昏暗,我并没有将路完整认清。好在小东西路熟,没多久周围的景致就荒凉起来,该是离枯井不远了。
“木梨子长什么样?好吃吗?”
我忍不住发问,却并没有等到回应。又走了几步,小东西却突然停下步子,塞给我一个东西:“拿着。”
我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怀里的是一把小匕首。这匕首实在是漂亮,金丝银丝镶的边,还嵌着两块晶莹的蓝色石头,明亮润泽。
“为什么要我拿着……”
“送你了。”小东西干脆道。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他给的林檎,我连忙摇头:“好像很值钱,我不要。”
小东西回头来看我,黑眸忽闪,清秀的小脸皱了皱:“那你先帮我拿一会儿,回去之后再还我。”
我暂且将不满都咽了回去。枯井就在前面了,我紧走几步,一张明黄色的纸片从长草中被卷起,扑到了我的鞋面上。
这正是昨晚师父布置在井沿的纸片。我弯下腰将破碎的纸片捡起,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这纸片是被谁撕掉的?回头想想,好像昨晚回来救人时,那几张纸片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暂且将纸片揣进怀中,我小心探身往井里望去,井底光影交汇,像是堆着什么东西。我刚想回头去问小东西,一转身才发现,身后的旷野早已空无一人。
风次第吹过长草,沙沙声响为旷野添了些许凄冷的意味,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东西呢?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不会是专程把我带到这儿,留给那个总拐小孩儿走的凶手吧?我正纳着闷儿,却突然觉得,有一注视线刺得我脊背发麻。
再转回身时,我终于又看见了他。
小东西立在我面前,还是小小的玲珑的模样。可就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我突然察觉,不对劲儿。
他那黑沉沉的眸子,此时愈发黑得吓人了。更让我一时腿软的是,他看着我的眼神,简直跟当时供桌下面野狗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我当机立断:跑!
避开了小东西的爪子,我连滚带爬窜进了草里。还好那小东西身子纤弱,被石子绊了一下,我赶忙趁机爬起来,只管飞跑。昨冬的败草几次将我绊倒,脸也不知道被划了几道口子。我猜想,我这辈子可能从来都没这样拼命地跑过,要我早这样跑,逃学时爹爹铁定逮不住我。
但毕竟早晨只喝了一碗粥,最后我还是一头栽了下去。脑袋嗡嗡直响,我一边默念完了完了一边回头,身后却并没有预想中小东西的身影。
——奇怪。是他跑得太慢?想起方才千钧一发的情形,我寒毛直竖,膝盖却禁不住一阵阵火辣辣地疼。我挣扎了两次都没能爬起来,正抖抖索索准备再试,不远处又响起了长草被拨动的声音。
天要亡我。我几乎是立刻就哭了出来,声嘶力竭呼救:“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爹爹娘亲燕哥哥!”
响动却自己停下了。我缓过一口气,正再次努力逃跑,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嗓音小小声儿响起:“……我,我不叫燕哥哥。”
我冷静了些,这显然不是小东西的声音。长草又一阵响动,钻过来一个穿麻布短衣的少年,大概比我稍大一两岁。他面颊上还沾着泥灰,一身狼狈,看起来像个小乞儿。
他上下打量着我,我赶快胡乱擦干了脸,不愿意显得像个哭包。他倒是一脸关切:“还站得起来吗?”
刚才是太害怕了,才会挣扎不起来,我又试了试,虽然疼痛,可也还能勉强走路。他扶着我坐正之后,就地找了些草药,替我绑好伤口。我疼得倒抽凉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就是村里人吗?”
“初生,”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少年微微犹豫了一下,道,“不……我就住这附近。”
三言两语交谈之后,我才明白他不是村里人,而是周遭逃荒来的。半个月前,与父母失散的他带着弟弟来到了这个村子,更糟糕的是,如今就连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也不见了。
“小耗子昨晚就没回家了。”初生咬着嘴唇,泪光隐隐闪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讲了昨天枯井中的所见。他很容易就断定,在井中的另一个孩子很可能就是他的弟弟小耗子。
“那个方郎中我知道,”初生回忆着道,“她给我们施过粥。小耗子前几天病了,她还给了药,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小耗子也是认识的。”
“可是昨天井里已经没人了,”我蹙眉,“刚刚追我的小东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再说井那么深,我们怎么下得去?”
初生却像是铁了心:“我知道村外有一架旧木梯,我去搬过来。”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能决心跟他一块儿回枯井看看。搬木梯花了些时间,远远能看见枯井时,四周一片寂静,连风吹过长草都无声无息。
仿佛不久前朝我扑过来的小东西,只是一个幻象一般。
井沿旁的野草已经被踩塌了一圈,我小心翼翼靠近,朝里望去。这次借着日光,我依稀辨认出来了,井底杂物的确不少,有败草有残碗,此外,还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初生架好木梯,先溜了下去。半腐朽的木梯吱吱呀呀,他下去得差不多了,却只听见一声惊呼,接着再也没了声响。
我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爬下去。井底很狭窄,就着光源,我看清在杂物堆上面的,是一套小衣服。衣服看起来还比较完整,但令人脊背发麻的是,上衣靠近腰带的位置被撕开,其上凝结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半是圆圆一滩,一半呈飞溅状。
依稀是这套衣服的主人被由此处起,开膛破肚,将衣物包裹中的血肉吃得一干二净。
而那个亮晶晶的东西,此刻被少年握在手中。那是一个镶着铜把手的弹弓,少年的眼泪一颗颗砸在上面,只哽咽着叫得出一个名字:“小耗子……”
我霎时明白了,昨晚和小东西一块儿坐在井底下的,一定一定就是这个被唤作“小耗子”的孩子,初生的弟弟。
小耗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套衣物,而小东西杨阳雀却被救起,还带我来到这荒郊野岭。
我手脚冰凉,贴住了井壁:“初生,你说……那是吃人的鬼怪吗?方郎中是不是也是吃人的鬼怪?”
初生沾着泪水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方郎中她……是个好人。”
“她好?……”我说出憋在心里的疑问,“可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嫁给小东西的爹爹?”
“我也觉得奇怪,只隐约听到,说方郎中是很多年前被捡回来的,”初生握紧了小弹弓,接着道,“不过……小耗子生病时,我往屋后去过,那是个不许人靠近的去处。那里,像是关着一个,一个‘人’……”
我刚想脱口问那是什么人,突然被一枚碎石子砸中了头。
我诧异地抬头,却见头顶枯井井沿,小东西那张苍白的小脸逆着光,嘴角咧开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弧度。原本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是褪去了伪装,此时弥漫起了云霞般红色的光芒——我忽然想起,这是桃花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