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时,姑娘不过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姑娘是学道的,在同辈师兄妹里,她也是个中翘楚,未婚夫是门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可说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她偏偏在那山下,遇见了一只桃树妖。
桃妖也是刚修成人形不久,尚未为恶。姑娘偏偏痛恨门中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就斩的遗训,于是与那桃妖情好日密。桃妖钟情于姑娘,姑娘却不傻,在她及笄那年,为了断绝桃妖的情愫,她口出恶言,让桃妖断了念想。这原本也是好事,妖活千年万年,最不值便是与人纠缠不清,可桃妖偏偏看不透。
也不想想姑娘师承何门,妄想挽回的桃妖被捉住,投了四御炉,眼见就要形神俱灭。可不知姑娘又是怎的想不通了,二话不说也跟着一头撞了进去。及被门人抢出来,姑娘抱着半截成炭的桃枝,不言不语。师尊看明白姑娘是动了情了,执剑要她醒一醒,谁料她半夜就抱了桃枝,逃下山去。她学艺精湛,同门拦她不住,未婚夫也手一软,被她逃了。自此,师门便失了她的消息。
这是方郎中的故事?这么说来,颊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了?我小心翼翼开口:“难道你就是那桃妖?门口的桃树……就是你?”
妖灵笑了,语末含着讥诮:“怎会是我。那只被烧坏了脑子的桃妖,就是方子蔚的儿子,小雀儿啊。”
我的脊背窜起了一阵凉气。
故事的后续,借此铺展开来。姑娘流落异乡,一心想着修复桃妖破碎的灵魄,心力交瘁,幸好蒙农人搭救收留。眼见最后一丝灵魄也将挽留不住,她作了一个决定。
“也不知她是在哪儿听说我的,而且还真叫她阴差阳错找着了,”妖灵嗤笑,“只余一截桃枝,纵是我也救不了他。好在有人非救不可,借助我的灵力,不惜拼上自己的骨肉。”
她知道一个以魄聚魄,以器集魂的禁术。该讽刺地说,她好歹是正派出身,不忍将村民性命视为草芥,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孩子。
她与农人生下了一个孩子,用亲生骨肉的魂魄喂食虚弱的灵魄,以初生婴孩的肉身作为培养桃妖魂魄的容器。这个方法果然成功了,她留住了本该消散的桃妖。可完全修复魂魄还是太难了,桃妖被生生逆转的灵魄残缺不全,记忆自然早已经消散了,连完全重生都做不到。
而且残缺的灵魂出于本能,会产生强烈的自我修复的欲望。妖是灵气所化,用于修复的灵气不足便会饥渴,饿了,便只能用血肉生魂来填。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虚空之中,妖灵似乎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我的反应。
“她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都用来喂小雀儿了,”妖灵道,“可是,还远远不够。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以,小东西就在本能的驱使下,自己捕食?
小耗子,初生,还有别的孩子,恐怕都是小东西在毫无意识的状况下吃掉的。他和方郎中,大概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方郎中此时是什么心情,小东西还那么小,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眼前浮现小东西那一双淋漓着泪水的红眸,我心头翻涌起莫名的滋味。妖灵顿了顿,又问我:“你说,若要挽回一个你所在意的人的一部分,重要的是□□,灵魂,还是记忆呢?”
我愣了一下,犹豫着回答:“是……灵魂?”
“错了,”妖灵笃定道,“是记忆。”
那时的我,还并不能理解这“记忆”二字背后的玄妙。多年后我回想起此时,若我能早早记住这句话,日后的许多纠葛或许都可因此烟消云散。
但至少此时我清楚一点——方郎中这一路是做错了。
“小丫头你说,对失去一切记忆,将方子蔚纯粹当作母亲看待的小雀儿来说,他该扮演儿子,还是母亲所思恋的桃妖?”妖灵轻笑道,“也只怪桃妖自己作的业障,才落得如今一个魂魄被生生撕裂,血腥满手的下场。”
黑暗中烛火摇摇曳曳闪烁,我犹犹豫豫开口:“那你……你呢?你是被方郎中关在这里,来救桃妖的么?”
妖灵没立刻答话。我注意到,这些如豆的烛火虽在跳跃,可似乎每一簇都被无形的屏障罩着,时不时接触到界限,“嗤”地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这一地的烛火,一共是三十六盏。
火苗真的是被罩起来的?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抬起了右手。
我敢保证,这是我十年来最糟糕的一个举动。不知是跟妖灵说了会儿话放下了戒备,还是确实好奇,不假思索的缘故,我伸手去碰了烛火。
并没有碰到想象中的屏障,火苗很容易地燎到了我的指尖。我吓得缩手,下一刻烛火却倏地妖异起来,如螣蛇般缠上我的手指。我真给蛇咬了似的一蹦三尺高,差点吓哭:“什什什什么东西?”
只是一瞬间,下一刻缠上右手手指的火苗已经无影无踪。火苗的消失并不意味着可以将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那盏灯,现在是空的。火苗不见了。
不如说,我清楚,火苗是钻进了我的指尖。顺着我的指尖钻进去,不知游走向了哪里。
妖灵轻轻笑了一声。我的脑子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既委屈又慌神:“怎么办?……火不能碰,你为什么不说!”
妖灵看热闹似的,奇道:“凭什么说?”
这时候我明白了,这世上,有的人会把站在悬崖前的小丫头一把拉回来,比如我师父;有的妖,则只会看着她跳下去,然后伸脖子朝底下看看,埋怨一句“不好看”。
比如眼前这个妖灵。
我欲哭无泪,这烛火钻进我的指尖却如泥入江河,再没了动静。妖灵没过多理会我的犹疑,提醒道:“没事的。倒是外面,你不去瞧瞧么?你师父捉住他了。”
我猛然想起屋外还有个小东西,慌忙爬出门去。不知何时赶到的方郎中此时和师父站在一个方向,而小东西纤细的身躯正重重飞出,狠狠砸在屋墙上。见此情状,颊上绽放桃瓣的美丽少妇顿时变了脸色,扑出一把护住小东西。少妇颊上的桃瓣落了一片,露出如凝脂肌肤上狰狞的伤痕。她倒竖了柳眉,如同真正护崽的雌兽一般喝道:“莫管闲事,妾早已说过了。”
不知生死的初生身躯也一同砸上屋墙,滚落一旁。师父空着双手,我从未见过他此时流露的这种神情。紧接着他开口了,唤的似是一个名字:“方子蔚。”
方郎中一愕,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师父难以启齿般,半晌才接着道:“子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此时已与你的初衷悖离甚远,回头对你好,也对……子岳好。”
方郎中咬唇:“妾……不认识你,也不曾知道有人叫萧子岳。”
我猜方郎中是真昏了头了,师父只说了个“子岳”,她却连着人家的姓都说了出来。可不容多想,我所处的方位看得真切,方郎中失神间,杨阳雀逮住了时机,宛若一支离弦的箭径直冲了过来。
——向着地窖门,向着我的方向。
我只来得及看见那一双本该是极美的桃色眼瞳在我眼前一晃,紧接着,云霞宛若石子落进了深渊,在那沉沉黑色中逐渐褪去。
“小篮子——!”
一树如血的桃花宛若幻术一般,霎时纷飞凋零。小东西的手缓缓松了。血顺着漂亮小匕首的樋向外淌,一滴一滴滴落,宛若桃花自尘土中绽放。
那正是小东西送给我的匕首。他说过等到回家之后,再还给他的匕首。
松开如烙铁滚烫的凶器,我惶恐地跌跌撞撞向后退:“……对不起……”
凡人男孩格外瘦小的身躯却如败絮一般,渐渐瘫软下去。我尝试着捕捉小东西那双黑眼睛中最后的话语,这时我眼前忽然闪现了半梦半醒间的那一幕,桃妖那一半灵识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我的脸颊上,他挣扎着重复的两个字是——
“救我……”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小东西最后一刻的笑容。我只知道方郎中的确是疯了一般冲过来,抱住小东西败絮般的躯体,拔出鲜血淋漓的匕首,泪水纵横。师父一把将我拉回怀里,叫道:“方子蔚!别做傻事!”
枯死的桃树下,桃花一般明媚的女子抱着幼子的尸体,笑道:“做傻事?——妾这一生正因未做尽尔等口中的傻事,才落得如今的下场。凡人一生不过区区百年,纵都痛快挥霍了,又有什么不妥?……如今却只恨醒得太迟。”
“妾更替他不值。他本可以再看千年万年的朝阳落霞,却只因妾一时的自私灰飞湮灭,”一语罢了,方郎中的语气骤然向着师父冷硬起来,“匕首还你,我自个儿的命,不会再与昆吾山扯上关系。”
“当哐”一声,小巧的匕首被掷落在地。
师父脸色一变再变,终究未发一言。方郎中抱着小东西起身,凌虚髻散了一半,青丝恰巧遮住了那一半瑕疵的面容。她敛了敛长袖,脚步微显踉跄,可依旧端庄:“只不知子岳肯不肯将我埋在槐树底下……他定是不肯的。罢了。”
地窖中烛火灭了两三盏,火光摇曳。美人一步步踩着鲜血离去,如乘着水波的桃花残瓣。烛火包围中,碗里的桃枝也已凋尽枯萎。
初生尚有气息。我没敢说妖灵与我交谈的事,更不敢说烛火钻进我右手指尖的事。不知为何,此时妖灵又不出声了,大概是又睡过去了。
我倒希望他是逃走了。
师父又布了个阵,拿出他的葫芦来,将烛火全封进去镇住了。看见那一盏熄灭的灯盏时,师父微微沉吟了一下,但并未开口问我。
现在,妖灵被囚在葫芦里了?想起他讲述的故事,我略有些失神,嗫嚅着开口:“师父……是假的吧?”
师父系好了葫芦,抬头轻声:“什么是假的?”
我犹豫片刻,道:“妖这般可怕,人与妖精交好……是假的吧?”
师父微微一愕,牵扯出一个笑来,俯身去拾小匕首:“芳草无情人自迷。”
好多年之后,我才读懂了师父这一笑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我垂首,紧走两步抓住师父的衣袂。
“我们还去找方郎中么?”
师父摇头:“不找了。”
我踌躇着,又开口问了:“埋在槐树底下……是什么意思?”
师父脚步顿了顿,尽量温和地解释:“死人埋在槐树底下,会化厉鬼。”
那镇着符箓的葫芦正对着我的脸,朱砂张牙舞爪,似是一个欲辩无言的魂魄。
喂初生服下安神的丹药之后,我才想起从桌角摸出来的那张纸片。师父看过了,道:“不过是首《春怨》。”
我好奇:“都写的什么?念给我听好不好?”
师父折纸的动作顿了顿,转头来望定了我,那眼神深邃得令我心儿一颤。我意识到自己是说了傻话了,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只能干笑。在盯得我头皮发麻之前,师父微蹙眉心开口问了:“小篮子,你不识字?”
“识的识的,”我连忙道,“先生教过好多,《弟子规》,《周礼》……《春秋》只讲了一半。”
师父又不作声了,思索半晌才欣慰点头:“尚好。明日我去找书来,先教你把《春秋》念完。”
我一个激灵,就带了哭腔:“师父,我还要上学?”
“我是你师父,当然也得教你读书省事,”师父显得不容争辩,“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明白?”
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我一边懊悔,一边琢磨着小声道:“那师父,你也教我画符好不好。”
师父微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应声:“好。”
我心情又明朗起来,却忽地发觉,右手手腕处微微发热。我悄悄掀起衣袖看了看,钻进烛火的右手上,在手腕的位置,一个浅浅的灰色图案正在成形。
我吓得赶快按住滚烫的手腕,抬头间,仿佛听见方郎中凉凉的叹息,在心上缓缓淌过——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