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间,我打听到了不少有关雪时的传言。其中至少有一点比较靠谱,那就是,雪时不是凡人。
稍微在昆吾宫待的时间久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当时,他与师父长得一模一样,又出现得无声无息,把许多人都吓了一跳。可梁监院却相当器重他。
在雪时出现之前,他最偏爱的弟子分明是师父。在这同时,师父也迅速被冷落。据说,在雪时出现的第二年,师父犯下一个大错,放走了镇压在昆吾山的一只妖物。
那只妖物在各界的追杀之中失去了踪迹,随之,师父也悄悄逃离了昆吾宫。后来,他就在熊耳山遇到了我;再后来,就到了现在。
据说,那只妖物就是萧子岳曾向我提起过的,妖君秦金罂。她是蓥华山出身——没错,就是与熊耳山相连的蓥华山——被镇压在昆吾山有七年。十年前的师父偶而遇见她,被她的美貌所迷惑,一念之差,将她放跑。我从不知道,原来项玄都与秦金罂的故事在昆吾山可以说是人尽皆知,还有传说秦金罂逃走时已珠胎暗结的。传说。
我知道风言风语大多只能信一半,可我的师父这样有名,与有荣焉。一大早醒来,我按萧子岳所说,来到培风殿,找我那个赵玄罗师叔。
师父说得不错,她还很年轻,大约二十二三年纪,穿昆吾宫的羽衣,佩着藕荷色的香囊。她也很漂亮,是清冽的漂亮,她盯着我看了半天,问我:“你就是项师哥的弟子?”
这还是我来昆吾宫这几天来,头一次遇见叫师父叫得亲昵的师叔。在我看来,“师哥”与“师兄”终归是不同的。她门下还有两个徒弟,年纪都比我稍大一些。个子较高的那名少年双眉斜飞入鬓,五官干净俊朗,冲着我勾勾唇角,示意我坐下。
我在他俩旁边坐了,赵玄罗微微思索,道:“先画个我昨天教的雷令符头来看看。你会么?”
符头而已,当然会。我一挥而就,她依次看过我们三人之后,看我的眼神就稍微和缓了些:“不错。待会儿是秋季的灵符试,你也去参加。”
灵符试,说白了就是培风殿的季度考试。修习中弟子们的师父,大多都是同一辈的,所以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子脱颖而出。
我拿到试题,坐了两个时辰,考了最后一名。
赵玄罗气得怒形于色:“项师哥教的什么东西,这也算是昆吾宫弟子?简直像半道出家的茅山术。子崇,你把错的都跟她讲清楚。”
我是委屈的,师父教我,从来只注重实用,什么符胆沿袭符脚用意,一概不知。更何况,我不知道培风殿还考昆吾宫各殿的铭文纹饰。
那个被唤作“子崇”的,正是开始时示意我坐下的少年。他是赵玄罗的大徒弟,比我大五岁,在这次灵符试中独占魁首。听到赵玄罗吩咐,他脸上没有不悦,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知道了,师父。”
他又转向我,简短自我介绍道:“谢子崇。”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免不了还残存青涩,可已经十足英气逼人。他与赵玄罗年纪差得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赵玄罗捡回来的。
据说,七年前,他是个险些饿死在昆吾山下的小乞丐,还好被赵玄罗发现,带上了山。赵玄罗是师父那一辈年纪最小的师妹,那正是她头一次下山历练——运气实在好,捡了个悟性惊人的徒弟。谢子崇开始给我讲解题目,赵玄罗又在一旁兀自发了半天脾气,最后对我说道:“从明天开始,你早课提前一个时辰来,我替你把课补上。子崇,你也来。”
看来,师父没信错人。我乖乖答应了,谢子崇也一副拿这个师父没办法的模样,应了声。一日无事。
雪时也没骗我,当天下午,就传来梁监院处置师父的消息——在清微祠跪过三天之后,禁足培风殿蓬莱阁,无梁监院准许,不得探视。我原本还嫌罚得重,问过了萧子岳才知道,已经是十足的从轻发落。
既然如此,也就好了。转眼三天期满,下课之后,我揣了些吃的去找师父。远远看见他跪在香案前的背影,我心情不同以往,几步之外就叫起来:“师父师父,你可以出去了!”
三天下来,师父瘦了,更是憔悴了不少。他回头看见我,眉间舒展开来,笑了笑:“小篮子。”
“今天,赵师叔教了我入‘罡’字符胆,”我说着,就去搀他起来,“时间到了,师父,你快起来,不用跪了。”
他却没动,将我推开:“知道了。小篮子,你先去替师父找一趟萧子岳。”
我顿住动作,狐疑地看着他。他冲我笑笑:“稍后,我自己回蓬莱阁。”
当时我犹豫了一下,见师父笃定,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身。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师父那时不是不起来,而是站不起来。
他为了我,重新回到昆吾宫这个囚笼,在清微祠香案前跪了三天三夜。当时的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连续跪三天三夜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他差点,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我服药服到第四十九天,才被说了一句“可以了”。在这四十九天中,我白昼里跟着赵玄罗学画符,休息的时候,就悄悄去蓬莱阁与师父说话。
梁监院不准探视,我也不进门,就隔着窗户跟师父谈天。每天讲讲都学了些什么,再捎些小吃食讨他开心。
四十九天转瞬即逝。可我惦念起阿遥来,怕他不知道我回了昆吾山,又怕他来找过我,我却没察觉。我往昆吾宫门口跑过好几趟,一无所获,想了半天,在宫门口贴了一排自己画的收惊符。
收惊符不会对妖灵造成伤害,但只要妖灵经过,符咒就会脱落。我贴了整整一打,每天都来看一遍,好几天过去,灵符终于落了。
而且,不仅落了一张,是全都落了。阿遥是大妖,想必是他找过来了。灵符的残片碎了一路,我沿着残片走过去,路径断得很快,但所指的方向上,建筑只有一处——我跑过好几趟的清微祠。
清微祠很大,里外有好几进院落,要是阿遥的意思是在这里见面,那可有得好找。我略加思索,回培风殿去,翻了一张我练习画的邀仙符,贴到了清微祠的西墙上。
我道行不够,这张符请不来什么仙,但阿遥看见一定能认得。
这么一来就简单了,第二天下了课,我匆匆吃过晚饭,便往清微祠跑。清微祠偏僻,一路上谁也没看见我,我心里正庆幸,却忽然察觉,不对劲。
天色已经沉下来,时令接近初冬,按理说空气不会如此黏腻得令人不适。在昆吾宫待了近两个月,我意识到,这是因为附近有邪祟妖物。
我心中没谱起来。在培风殿时,就常听见有人议论,说六七年前昆吾宫突然栽上了几棵槐树,惹来不少邪祟。昆吾宫是正道,平日里妖邪自然不敢靠近,可多了几棵槐树,就大不相同了。
好死不死,这里就距离宫门口那棵槐树不远。我一个人站在西墙前,看着不远处墙外槐枝沙沙摇曳。周围也太过寂静,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突然听见异常的声音响起。
似是脚步声在弄堂中响成了一片,又似是什么东西被拖着在地面上疾行。在大脑作出判断之前,我的身体先一步行动,向着东面扑去。与此同时,真有什么撞过来的东西,险险擦过了我的腿。我毛骨悚然,回头,只看见一团没有实体的黑雾。
看起来就是雾,内里翻涌不断,我隐隐约约,意识到黑雾笼罩中有着什么实体。它却没有留给我细看的时间,一击不成,再次向着我扑过来。我心头一紧,将布兜里一直备着的九皇避秽符打了出去。
火光一闪,我与它擦肩而过。就这么一瞬间,我依稀看见,它身上有一片陌生的图案。避秽符是师父从很久以前,就一定要我随身带的,这一张符打出,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护身了。我心头闪过一句“我命休矣”,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夺目的剑光飞来,只一击,就刺穿了黑雾。
邪祟瞬间被击散,化为乌有。那道蜜合色剑光折返,一闪,已经回到主人鞘中。年轻的乾道穿一身白,绣金纹的衣襟前,是扶摇殿的纹章。
——雪时。他救了我。
我跌坐在地,眼睁睁注视着星冠高束,面若寒霜的雪时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猝不及防地,他伸出右手,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下一刻,我的后脑重重地撞在西墙上,发出贯穿整个头脑的沉重响声。雪时紧紧扼着我的喉咙,将我提离了地面。我听见他冰冷的嗓音,隐隐发狠:“谁让你乱贴东西的,你想毁了整个昆吾宫吗?”
——这个东西,不是外面跑进来的,是就在清微祠中的。这是我仅有的判断。
清微祠里有什么东西,雪时知道的东西。他要杀我灭口?
“我劝你不要让我逮到杀你的机会。你知不知道,七年前我费了多少工夫才让项玄都离开昆吾宫。若不是你,他一辈子都不用回来。”
我几乎听见了自己骨骼喀喀作响的声音。疼。无法呼吸。我眼前一阵阵发黑,耳鸣也一声响过一声。不用想都知道,现在我的脸庞已经变成非常不妙的紫红色。
凭雪时,要杀不到十二岁的我,轻而易举。但是,下一刻,他松手了。
“我真想让你死,”我一头栽倒在地,他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萧子岳没办好事,你应该死在项玄都跪到昆吾门口之前。”
我大口呼吸着,咳嗽着,肺部剧痛。雪时就站在一旁,冷冷看着我狼狈地喘息。直到过了一炷香时间,我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捡回了一命。泪眼朦胧中,我抬头狠狠瞪雪时,却只听见“当哐”一声,是他将剑丢到了我面前。
我自然而然地想,他是要让我在这里自尽了。可他神色不变,说出口的却是:“拿着,给你了。”
从击散黑雾的那一道剑光来看,他的剑就不是俗物。躺在月光下的剑身泛着淡淡的蜜合色,金光流淌。我琢磨着这句“拿着”到底是什么意思,迟迟不敢伸手去碰,雪时却没留给我时间,紧接着问道:“项玄都教没教你剑术?”
我仰着脸看他,咬着牙,摇了摇头。
“那好,”雪时依旧面无表情,却语出惊人,“他没教你的,我来教。就在后山,你每天,都最好早些来。”
我疑心自己被掐出了幻觉,愣住。夜色底下,雪时眸光沉沉,进一步道:“我教你剑法,五年时间,能学到多少在你。我与你师父师出同门,套路无甚出入,放心。”
我咬咬嘴唇:“可是,为什么?”
“我既想要你死,”雪时回答,字字清晰,“又清楚你不能死。”
第二天醒来时,我下意识地怀疑,昨夜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梦境。但显然不是这样,因为雪时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五道青紫的指印。
隐隐作痛。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下了课,索性跑去蓬莱阁看望师父。我将领口拉得很高,但还是免不了,被师父瞥见了一点淤痕。隔着窗户,他下意识地伸手来想将我的领口拉开,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我想他此时一定想求助“怎样扯十二岁女徒弟的衣领才不会像变态”。师父的脸色很不好看,问我:“怎么回事?”
我觉得,还是不让他看见伤痕的全貌为好。斟酌了半天,我站在窗口两步之外,据实以告:“我惹雪时师叔生气了。”
师父的模样变得十分脆弱。他沉思了半天,几乎是有些无力地提出:“小篮子,要不你就过来,和我待在蓬莱阁。”
——对不起师父,我受不了被禁足。
我满怀歉意地回绝了师父的提议。师父心事重重的模样,又斟酌了许久,才吸一口气,补充:“两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去熊耳山。小篮子,之前答应收你为徒的人,不是我。”
他大概是下了决心,也作好了看我跳起三丈高,吵闹不休的准备。还好,我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一些。
“我知道,那是雪时,”我回答,“师父你刚开始时就说清了,但我直到看见他才想明白。可是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师父。”
师父有些震惊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与此同时,也颇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昆吾山可以说是雪时的地盘,我不想委屈自己躲他,也躲不过。
那不如就大大方方照他说的做。我问师父:“雪时到底是什么人?师父的血亲?”
师父摇头,简短回答:“我救过他。”
很奇妙,十年前,师父是雪时的救命恩人。雪时那时还是昆吾山崖上一株百年石斛,师父发现它之后,常去打照面探望。有一天,他发现石斛被野兽啃食得珠残玉碎,奄奄一息。
师父也没有多想,去图南殿讨了些珍贵的丹药来以雨露调开,将石斛救活了。丹药对修行大有裨益,没过多久,石斛就修成了人形。
“他说是因为我救了他,才不假思索化作了我的模样,”师父苦笑,“可后来,他自己去找到梁监院;再后来,……我也不懂了。”
师父救了雪时的命,助他修成人形;雪时却以怨报德,顶替师父,成为了梁监院最赏识的弟子?
我心中有了几分数。昨夜,要杀我那么容易,雪时都没有动手。至少他不是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