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冰凉的手随之上来,托住了我的下巴。他强行将我的头抬起,我对上一双令人寒彻心扉的眼睛,金色,如同盛开的莲蕊。此时,我也终于得以目睹这位秦二爷的尊容——线条优美的下颚以上,盘踞着一大片鲜红的丑陋伤痕,直蔓延上半个额头。
或许这就是他不束发的原因。
更要命的是,我似乎从他仅剩的一小片完好的肌肤之中,看出了那么一丁点熟悉。
他却显然是从未与我见过面的。他看了看我的脸,松开手,评价道:“丑。”
“……”他哪儿来的资本?
要不是后心还抵着刀子,我一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抽出空档来,看向露台上的二人,杏儿俯身在周云琴上方,状似一筹莫展。
还好,看来这姑娘并非合伙她的“秦二爷”骗我过来。正在这时,身后人忽然抓住我的肩头,拖着我将身形隐在了几步之外的大石后。杏儿察觉到动静回头,在这个角度,我俩轻易暴露在了她的视线中。
我微微偏过头看,周云琴依旧不省人事,杏儿的目光落在“秦二爷”身上,脸却一下子白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此时,却有唤声传来:“杏儿?”
——是阿遥。
身后人握住我肩头的手收紧,显然是施加了什么隐匿气息的咒术。阿遥很快走近来,提腿跨上石台,俯身将手掌覆上周云琴的前额。
很快,女子就转醒,咳嗽起来。我终于松一口气,周云琴没死,太好了。阿遥救醒了人,直起身皱皱眉头,依旧是问杏儿:“就你一个?”
杏儿只顾扶周云琴站起,不敢与阿遥对视,惶惶眨着眼睛,无辜又无助。仿佛就是为了让杏儿脱困,我肩头的那只手缓缓松了。
阿遥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听见他的嗓音向着我的方向响起:“兰子训?”
没入我肌肤的利刃被拔出,转而抵在了我的咽喉上,我这才看清,那不是剑,而是一把小巧的柳叶刀。
刀刃纤薄,上佳的暗器。身后的青年扬扬下巴,示意我回答。利刃切破我颈部的肌肤,鲜血凉凉的,如果还有理智,我就不能乱说话。
“爻溪。”我说。
我向来只叫他“阿遥”,只是两个字,他就明白了。只听“铛”的一声,架在我颈上的柳叶刀已经被打落;但我身后的青年反应更快,另一手提起我,两三个跳跃,拉开了距离。
我听见周云琴的惊叫声,她下意识躲进杏儿怀中,气色还不算糟糕。阿遥看着我们,碍于那又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脸色很差。
我默默叹了口气,生无可恋。本想着一雪前耻,谁知道又要靠他来救,只怕是一辈子都要被他看不起了。
“阿遥……要不,要不你带着周云琴走,”我不敢与阿遥目光相接,小声,“我没事,大概。”
铁了心要让我难堪一般,架在我颈上的利刃深入一分,风一吹,凉到了颈窝。
阿遥浅浅地,吸了口气。
“秦六意,”他说,“别。”
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可是,奇迹一般,贴着我肌肤的利刃,居然真就这么挪开了。莫非毁去面容的青年,要等的就是阿遥这一句?我尝试着活动肩膀,确定自己的确恢复了自由,连忙两三步跑上前,站到阿遥身后,同时拔剑在手。
周云琴见识少,此时已经瑟瑟发抖,从杏儿怀中扑到我身上,呜呜咽咽哭起来。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安慰她,紧接着,青年动了。
他出手很快,快到几乎捕捉不到残影。阿遥半抬起手护住我,擦肩而过的瞬间,青年刻意般,亮出了轻易从我手上顺走的“妲己”。
我眼睁睁看着他伸出手,一手将杏儿拉走,一手将利刃推入了少女的胸腔。
——周云琴的胸腔。
说是眼睁睁,但其实,他的动作快到连阿遥都来不及阻止。不带一丝停滞,吃一颗葡萄般流畅,他刺穿了一颗心脏。
我也见过人在我面前杀人,死去,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这样将杀戮表现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我的心猛然一窒,接住周云琴倒下的身躯,她轻飘飘的,睁着眼睛,面色如生。
却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头脑中嗡嗡作响,阿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了青年的名字:“秦六意。”
秦六意挟着杏儿消失,冷冰冰的嗓音,从树林深处飘来:“我是替你把她留下。”
与此同时,石台动了。
此时,我才终于得空垂眼打量脚下的石台。十多盏红烛大致勾勒出周云琴躺下时的形状,红烛的外围,一圈一圈,绘着红色的雷字。我们一行两个活人一具尸体,正站在其中心。
——完了。
阿遥也脸色骤变,重重将我推开,可已经来不及了。阵法发动,电光一闪,我险险擦过雷字圈出的中心地带,摔到地面。电光火石之间,我抬眼,立刻判断出,我们是被传送到了栖息厉鬼的山洞中。我与周云琴被阿遥这么一推,运气相当好,刚好落在悬崖边上。
阿遥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来不及细想,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翻身一把抓住了坠落的他——但下一刻我就后悔了。
抓不住。我被他带着,霎时就半身脱离了实地,与碎石一同向下坠落。凭我,根本不可能拖住他!阿遥比我更快意识到这一点,哑声叫道:“刀!”
剑身太长,此时完全排不上用场。好在我反应也不算慢,在坠落之中,一手依旧抓紧阿遥,一手将“六意”的刀刃刺向崖壁。
打滑,碎石溅了我一脸。我心凉了半截,下一刻,阿遥的手一把握住我拿匕首的手背,猛然向岩壁压下。
火花共碎石四溅。我惊叫出声,将脸埋进阿遥的衣襟,握刀的手在这一震之下,也迸出鲜血。
下坠的势头总算有所减缓。阿遥嘶哑的嗓音在我耳边轰鸣:“松手!”
我如梦初醒,松开手,这才感受到左手撕裂的疼痛。要是没有阿遥这一声,我的手必废无疑。他接管了“六意”,几次加重力度,终于,我俩停在了半空。
劫后余生,我悬挂在阿遥身上,感慨得直想落泪。阿遥计算着角度,借助“六意”,几个起落间,带我落到了一个岩石凸起的小平台上。
脚下万丈深渊,隐隐有怒兽的嘶吼。这就是那个“燕将军”?究竟是死状多么凄惨的厉鬼,才能在死后拥有这样的力量?
左手掌的疼痛将我的意识拉回,我低头一看,血已经滴滴答答淌到了手肘。可我当下实在顾不上自己的伤,因为阿遥一贯整洁精致的雪青色前襟上,沾染着一大块难看的血污。
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反而又在他胸前印上了一个明晃晃的血手印。
罪过罪过。我缩回手,忽地反应过来,我可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流了这么多血白流的吗,弄脏他一件衣服怎么了,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心念一转间,我越想越生气,抬手一把又摁下一个手印。
疼,但快乐。阿遥显然懵了,见我抬爪子又想印得对称一些,眼疾手快将我手腕抓住。
紧接着刺啦一声撕下一条衣角,将我的手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我挣扎未果,问他,“你做什么。”
“止血。”
他先将我的手腕绑紧了,才向上一圈一圈缠绕布条,替我包扎好伤口。直到这时,滴滴答答个不停的血才止住。其实我自己随便糊些符灰也可以止血,但见他这样撕坏自己的衣服来替我包扎,心中还是有些许感动的。
岂知下一刻,他的手微微一顿,绕过一个花儿,将我的左手与未受伤的右手牢牢捆在了一起。
我难以置信:“阿遥?”
确认我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之后,他松开手,一字一顿道:“别再乱摸我。”
——五年不见,他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还讨厌我?我气得就要一头扑上去撞他,被他抓住捆绑着的双手揪住了。一击不成,我口不择言:“谁稀罕摸你!我师父比你好摸一百倍。”
他拦我的动作随之一滞,总算被我抓住机会撞倒了。我的头顶磕到他的下巴,呼吸相闻,只听见他轻轻地,吃痛“咝”了一声。
这块凸出的岩石面积挺小,所以我的动作其实也并不大,但在昆吾宫时,我特地翻阅过典籍,知道阿遥确实怕痛——传说狰的痛觉比凡人灵敏千百倍,古今凡是为狰独设的陷阱或禁制,无一不是利用了这一点。担心碰痛了他,我暂且支起身子来,眼看着他从身后,摸出一把漂亮的小匕首。
金丝银丝镶的边,还嵌着两块晶莹的蓝色石头,明亮润泽,是我的“六意”。可是显然,过于粗暴的对待,此刻终于毁去了它的锋芒。
“六意”的刀刃已经卷起,薄刃豁了好几个口子,密布划痕。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它插在坚硬的山岩之中,被强拖了几十尺远,再削铁如泥的宝刀也经不起这样不讲技巧不加怜惜的折腾。
我将它接过,又想起还留在上方的周云琴的尸首,心口一窒。不想在阿遥面前示弱,我深深呼吸两次,将情绪强压了下去。
回到昆吾宫,一定让师父想办法替我将六意重新铸好。我从阿遥身上退下来,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疑问:“把我们扔过来的那个‘秦二爷’是叫秦六意?”
我听阿遥这么叫他了,不会错。我又回忆起四年前,我头一回告诉阿遥我的匕首名叫“六意”时,他也确实忍俊不禁地笑过:“阿遥,我弟弟……也叫六意。”
这名字不多见,难不成会是巧合?
“我知道,”阿遥很快回答,“巧合。”
我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了。双手还被捆绑着,我以手肘支撑着站起来,此时,脚下深渊中又回荡起一声悲鸣。
凄切又狠戾,似笼中困兽。我的脊背应声凉了凉,阿遥不着痕迹地,挡到我面前。
我抬头看他,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动了动,简单道:“快醒了。”
他指的,显然就是这发出悲鸣的怪物。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阿遥。”
“嗯。”
“燕埠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扇了扇眼睫,这是我所熟悉的动作。随之,他回答:“近乎全部。”
“但我们现在得先上去。”阿遥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