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十分老旧,随处都能摸一手灰。老人要替我们沏茶,我哪里能放心,便抢着去烧了水。阿遥十分熟络地弯腰拉开柜门,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粗叶子茶,搁到碗底。
我真是足够意外了,阿遥这样的人肯屈尊在这样的破屋子,喝这样碎成渣的劣茶。
烧开了水,我将茶水冲成三大碗,端着茶碗走出厨房。阿遥首先接过一碗,放到老人手边,出声道:“廖伯。”
老人摸到了茶碗,感慨道:“这还是你头一回带人过来。”
“我来得也不勤,”阿遥道,“顺路。”
这一句之后,二人一时无话。半晌,老人枯柴般的喉结滚动了好久,才再次开口:“那个人,找到了吗?”
我听见阿遥平静地回答:“还没有。”
廖伯如同受伤的老兽,在喉咙里低低地呜噜了一声。
“老汉我昨晚做梦,看见是莺莺,”老人哑哑苦笑,“后半夜,又梦见是三十年前那位道爷,还有燕家的七爷。老汉一天里,也就只能翻来覆去想……”
老人面上沟壑纵横的皮肉颤动着,痛苦非凡的模样。阿遥简单向我解释了一句:“三十年来,总有人把粮食搁在廖伯家门前。”
这人是谁,只怕阿遥未必不知道。我双手捧碗啜着热茶,问他:“莺莺呢?”
“他孙女,”阿遥道,“已经死了。”
他说得不客气,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老人,猛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廖伯软软地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模样。
方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我吓得跳起来,要冲上去看老人还有没有气息,阿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睡着了。”
我半信半疑,去探廖伯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的确还活着。我松了口气,一回头,正对上阿遥箍住我手腕的手。
重逢以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我——但除去拉我上悬崖那回,都是有意无意隔着织物的。我不乏意外,揶揄道:“你不怕碰到我了?”
阿遥不急不缓松开手:“不痛了。”
“……什么?”
阿遥别开目光,道:“没什么。”
莫名其妙。想也想不透,我就当他是不讨厌我了。正当这时,老人发出了均匀而绵长的鼾声。
我不禁哑然失笑。阿遥站起身来:“走了。”
那幅绘着少女姿态的画卷,就悬在廖伯头顶。我也站起来,道:“那你跟我讲讲这画的事。你怎么认识廖伯的?”
“我也是看见这幅画,”阿遥道,“廖伯人不错,在燕埠横竖没事做,有时候来看看他。”
“画上的人真是杏儿?”我问他,“你们说的,每年差人送东西过来的人,也是杏儿?”
阿遥摇了摇头。他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是江北徵。”
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让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时间的空白。江北徵,昆吾宫已经去世的宫主,梁监院的师兄。
“江北徵……江北徵,江宫主,”我打了个激灵,“江宫主不是去世三十年了吗?廖伯刚才说的,那个‘三十年前的道爷’难不成就是……”
“廖伯年轻时贫病交加,险些丧命,是燕氏的人带他治病,给了他钱财田地,”阿遥道,“燕氏被灭门的那一夜,昆吾宫放火烧宅,他闯进大火里只抢出这一卷画,眼睛也瞎了。是江北徵将他救出来。”
——燕氏的惨案,原本就是梁监院挑起事端,欺上瞒下,一意孤行。只怕江宫主那时一眼看出了来由与他的野心,可是已经箭在弦上,为时已晚。
江北徵最大限度地做了他能做的事:他救出廖伯,廖伯在大火中双目失明,失去生活能力。于是江北徵抓来周边的小妖,与小妖们定下血契,强迫它们遵守约定,每年替他为廖伯送来粮食。
所以每次来送东西的人才来去无踪,从未被廖伯抓住过;所以即使是在燕埠没落,只余残垣断壁的今天,粮食依旧每年如约现身。
“三十年过去,曾经的燕埠居民就算还活着,大多都遗忘了被灭门的燕家,”讲到最后,阿遥缓声,“但廖伯不会忘。也多亏有这些口粮让他活到现在,只要他活着,燕氏就算还存在。”
阿遥所讲的道理,我懂。我叹息,道:“江北徵这个宫主当得也太窝囊了,我在昆吾宫,几乎从未听人提起过‘江北徵’三个字。难不成,他是在燕氏一役后发现真相,才将昆吾剑藏了起来?他又是怎么死的,梁监院终于对同门兵戈相向?”
阿遥凉凉道:“他是被燕氏的人杀掉的。”
我心中“咯噔”一声。
原来,燕氏还有幸存的在生者。难道杏儿,她与燕氏当年的三小姐如此相似,是因为她就是燕氏后裔?
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发问:“杏儿怎么会和秦六意……”
“杏儿她,是秦六意炼出的柳灵儿。”对此,阿遥只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
离开廖伯的家,我与阿遥在燕埠晃荡了半日,直至天色完全转黑,也没找到秦六意杏儿或任何妖物的踪迹。
看来,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抢走我的剑,就不会直接回到燕埠,被我们找到。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燕埠居然真的已经只剩下廖伯一户人家。
据阿遥说,一年之前这里都还余下二十来人。可惜,近期燕将军苏醒在即,对生魂血肉的需求陡增,秦六意一行人再顾不得挑拣,一口气将他们都抓住投下了悬崖。
其中就包括廖伯十三岁的孙女莺莺。
这个孙女是廖伯从邻镇乱葬岗捡回来的,一直视若掌上明珠,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为什么单单放过了廖伯?”我问,“难不成是秦六意动了恻隐之心?”
“当时在家的两个人中,”阿遥的额角动了动,“有我一个。”
哦。也不知这对廖伯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最后,我与阿遥还是回到了廖伯家,且先歇一晚再作打算。我俩睡在阁楼上,脚下的木板薄且旧,一踩就吱嘎响。廖伯家只怕没有干净的被褥,于是我俩也就事先跟他说好,什么也不用准备。
将羽衣在地上铺一铺,我就趴下了。阁楼虽然窄小老旧,但胜在视野好,也够隐蔽。阿遥席地而坐,靠窗看夜景,我就趴在他旁边。
脚步声在木梯上响起,是廖伯端着小碗上楼。碗里盛着半碗糖水,廖伯摸索着,颤颤巍巍将小碗送进我手里,苍白龟裂的嘴唇动了动:“莺莺,喝了睡得好。”
我摸着糖水碗,尴尬得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不该接。阿遥用口型示意:“年纪大了,常常糊涂。”
我也就只能接过碗,代去世的莺莺姑娘受了糖水。糖水温热,我一边啜饮,一边听着廖伯缓而谨慎的脚步声远去。燕埠的空气中,充斥着古老木质与动物尸骨腐朽的气味。有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秦六意,忘记了剑与师父。
“阿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捧着碗与阿遥闲话,“在燕埠我感觉很自在。”
阿遥不看夜景了,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没有说话。
“一年多了,廖伯一直在等莺莺,”知道他在听,我也就放任自己说下去,“我离家已经五年,爹爹阿娘也一定无时无刻在等我。可是我莫名有些害怕,这些年来,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也讲不好。”
常常会有陌生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对此无法解释。这事我从未对人提起过,哪怕是师父——可是,在燕埠熟悉且温柔夜色中,我被蛊惑一般恍惚着,断断续续说得多了一些。
糖水喝到最后,没溶化的糖晶淌进我嘴里,一咬,沙沙作响。
“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兰五花’,我弟弟叫‘兰六意’。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总觉得,我该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才对。
“我甚至没理由地觉得,那是四个姐姐——大姐二姐最会翻花绳;三姐好打扮,喜欢摘野花;四姐在村里总是被欺负,难过了就对着我哭……可显然,这都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抱着空碗絮絮。阿遥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冲着我伸过手来。我怔怔闭了嘴,眼见着他将手指递到我眼前。
凉凉地轻轻地,他的指腹擦过我的脸颊。
我头脑中轰然一声,理智溃不成军。我的后脑“咚”地撞上墙壁,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阿遥收回手,轻描淡写道:“你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的确摸到一把泪水。可是哭归哭,我扔下空碗,愈加毛骨悚然:“但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
阿遥一时语塞。
说实话,我感觉很糟糕。师父萧子岳初生铃铃甚至雪时替我擦眼泪,我都勉强能接受,可偏偏是阿遥,无法想象。经过廖伯的事,我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还不足以支撑我眼看着他替人——更何况还是我自己——擦眼泪。
这让我有了很不好的联想。我以质问的眼神牢牢盯紧他,眼看着他收回的那只手慢慢握紧,仿佛捏碎的不是我的泪珠子,而是我这个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回答:“我刚被夺舍了,行了吧?”
我承认,这是我比较愿意听到的答案。但我还是反驳:“可你根本没被夺舍。”
他冷笑:“我只是想,你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我什么时候哭过?”
显然这并不能难倒他:“我头一次和你打照面,你就在哭。”
我回忆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是把他从葫芦中放出来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对着自己的虎口咬了一大口,的确正噼里啪啦掉眼泪。
我小声辩解:“我那是疼哭的。”
他毫不犹豫:“燕将军的悬崖上,我拉开麻袋的第一眼,你也在哭。”
这也是疼哭的。我从来自认不是一个哭包,却没想到,与阿遥初见重逢,留下的印象都这样差劲。
我不还口了,郁闷地将眼泪擦干净,又爬了两步,将滚到一边的碗捡回来。
放好碗,我偃旗息鼓,将自己裹回羽衣里,问阿遥道:“明天去哪儿找秦六意?”
“明天不找秦六意,”阿遥看着窗外,硬邦邦回答,“找杏儿。”
我将半张脸埋进衣领里,认真想了想。
“只要能找到雕刻杏儿剩余的柳木,”我说,“我就有办法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