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师父被收入昆吾门下时,年纪还很小。
深夜的燕埠万籁俱寂,就是死城模样,我在阁楼上与师父谈起昆吾的剑与图。师父告诉我说,梁监院找到他家时,据说他还不到三岁。
那时,宫主江北徵刚刚过世,举宫执绋。梁监院在这个当口收他为徒,将他抚养长大,二人可说情同父子。但就算是师父,在那些年里,也从未听梁监院说起过这丹若图。
“这图应该不在宫中,”师父略略思索,改口断言道,“一定不在宫中。我长到十二三岁,常常替尊长跑腿待客,现在能想明白了,监院有许多次,看来都是在托人寻找丹若图。”
这么说来,梁监院也太惨了。刚开始他倚仗着昆吾剑,心想只要抢来丹若图就可以成事,谁知燕氏一役不但没抢到图,意图还被江宫主识破,连昆吾剑都得而复失。
“那‘妺喜’和‘妲己’呢,”我问,“这两把剑是梁监院送给师父的,怎么弄丢了,他们又急着找起来?”
师父犹豫了一下,坦诚道:“十二年前我离开昆吾宫时,把这双剑埋进了陈兵崖。”
陈兵崖,就是我被罚跪过的那个,鬼气森森的埋骨地?我追问:“然后?”
“带你回到昆吾宫后,我去原处看过,剑冢已经空了。”师父回答。
“妺喜”且不论,看来,“妲己”是被雪时找到收藏起来,后来才给了我。只是,不知为什么梁监院忽然急着找起这双剑,拿到“妲己”都不够,非要连“妺喜”也找齐。师父也摇头了,接着说道:“其实,这双剑与其说是监院给我的,不如说是江宫主的东西。据说,它们是江宫主遗留在炉中的材料炼成的,所以我也想过,梁监院是不是怀疑宫主在剑上藏了什么关于昆吾剑去向的线索,才急着将它们找回。
“可我三岁上昆吾山,七岁就拿到了这两把剑,多年一直没有离过身,对每一道刃纹都了若指掌。从剑上到底能看出什么线索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师父的话讲完,我也随之陷入了沉思。先不说面前这把“妺喜”,我也与“妲己”朝夕相处了三年,同样从来没发现其中有什么机关。只是同时,我又不免觉得奇怪。
昆吾宫向来不缺弟子门徒,统统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为什么偏偏师父那样年幼就被梁监院相中,带上昆吾山厚待?我疑问没说到一半,师父便苦笑了。
笑过后,他想想,道:“不瞒你说,小篮子,从我记事起,我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出门找剑。”
“找……剑?”
“你也是昆吾弟子,想得明白,”师父解释道,“寻常弟子外出历练不过三五年一回,可我当初每年都要下山三四趟。师尊……梁监院每次都不忘嘱咐我,有看得顺眼的剑便带回宫来。”
我诧异:“别人也会被吩咐外出找剑吗?”
“不会,”师父垂睫摇头,“只有我。十来年里,我带回的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是显然,其中并没有梁监院想要的。”
“昆吾剑哪里是碰运气就能找到的?”我疑惑着,思索,“又为什么只有师父你?……”
仔细想起来,师父三岁被带上昆吾宫,而我,其实也是五岁就被雪时收作徒弟。当年我问起“为什么”时,在屋外的大青石旁,雪时给我的答案依稀是“命数”。
的确,那时我年纪幼小,除却“命定”,还真找不到什么妥帖的理由可以供他使用。一念及此,我乍然福至心灵,抬头问道:“师父,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生辰?记得你是庚辰月生人?”
师父一愣,很快回答道:“是。庚酉年庚辰月,申时。”
土隐金,戈藏土,这是个明明白白的聚兵命格。剑是金铁兵刃,命格也只是冰山一角,但很有可能,梁监院通过什么途经进一步确定了师父聚金的体质。师父也骤然醍醐灌顶,神色僵硬道:“我读到过昆吾宫的记载,庚酉年……有亢宿落坠。”
我失笑,只觉得难以置信:“亢宿下凡,坠到了我师父身上?”
“你看我像星君转世吗?我——”师父自嘲的话讲到一半,却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的确,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只怕当年梁监院信了。
信了许多年,但最终,他也开始怀疑。怀疑了还不算,他之所以渐渐冷落师父,或许就是因为在一次次大失所望之后,他认为自己当年是找错了人。如果没有出错,项玄都的命格项玄都的气数项玄都的才能,就应该是招引神兵利器。
“所以,本该是雪时?”师父再次开口时,嗓音有一点点沙哑,“庚酉年的亢宿,是落到了雪时头上。”
只能这样解释了。天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婴孩成百上千,时辰方位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实在是很难摸得准的东西。或许因缘巧合之下,梁监院发现,其实雪时才是他一开始就该找到的人。
“但他们到现在为止,都还在寻找‘妺喜’,”顾忌着师父的情绪,我小声道,“不管他们找‘妺喜’是为了什么,只要不让人集齐剑与图就好了。如果我们能拿到丹若图,就不用再怕谁。”
师父沉默了一下,道:“但那个小女孩在撒谎。”
莺莺说得不尽不实——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她说画是被人取走的,可供奉画卷的香案上至今依旧香火不断,这说明,双目失明的廖伯并不知道画已经不在。
如果是有人走进家门将画取走,没理由莺莺看见了,廖伯却对此一无所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画是莺莺瞒着廖伯,悄悄取走藏起来的。不管她是受人教唆,还是别有居心,连丹若图的存在都知道,这事必然不简单。
我们总不能抛开这些谜团,真如莺莺所愿去找秦六意。以指尖敲了敲桌沿,我下决心道:“那我们就留下来。”
师父点头,补充道:“但不能让她知道。”
阁楼底下,廖莺莺正在她的木床上酣睡。我曾下去确认过,她睡得又香又沉,自然,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小姑娘的模样。想到她的睡容,我稍稍一分心松懈,困倦便翻涌袭来。打了个哈欠,我揉眼睛道:“在燕埠,我格外好睡。一睡着便将什么都扔到九霄云外去。”
“嗯,”师父顺口应道,“这儿和你家有点像。”
师父接得自然,我忍不住笑道:“我家?就这么破破烂烂?”
“也不是,”师父思索着,回答,“气味之类的相像。但我记得你家也是有阁楼的,我和你吃的那顿饭,桌凳旁边就是木梯。”
“师父记得好清楚,”我失笑出声,“是,我小时候就是睡阁楼上的。”
“那你今晚也睡阁楼,”师父也笑了,起身,“我下去了。明早别赖床。”
他的背影一阶一阶沉下去,烛火很暗,从我这里看过去,就像他一点一点沉入黑暗里。
“师父,”我叫住他,“你还记不记得我弟弟?”
师父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记得。是不是叫‘兰六意’?”
“嗯。”
“那时我还想,你弟弟的名字和金罂弟弟的名字是一样的。当年她说过她有个叫‘六意’的弟弟。”
师父的嗓音很温和。我压了压头,又问道:“那我有没有姐姐妹妹?我记不清了。”
这次,师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有过的。你爹和我讲过,你上头本来有四个姐姐。”
我的心猛然被攥紧,几乎令我窒息:“我都不记得。”
“也说得过去,”师父缓缓地,轻声道,“你爹说她们夭折得早,我也不知你们见没见过。”
我喉口干涩,讷讷:“我爹他,还说过别的吗?”
“让我好好照顾你,”师父平静回答,“说你红薯喜欢吃红心儿的,一吃生甜酒酿就醉,入冬了会生冻疮。”
奇迹一般,我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师父问我。
“没了,”我呼出一口气,“我好像常常记错事。”
眼看着我收回探出的上身,坐回烛火边,师父安慰地笑笑:“没关系,我都记得。”
师父出门去,是要趁着莺莺与廖伯睡着,探探周遭有没有什么异常。我一个人躺在阁楼上,看尘埃在烛光中涌动,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夜在窗口看风景的阿遥。
燕埠令我感到熟悉的事,记忆中四个姐姐的事,在今天之前,我都只对阿遥讲过。他也总是一再令我意外——自然地就着粗陶碗喝劣茶的模样;莺莺口中,将卡进山崖的她救出来,狼狈地断了腰带的模样;干脆地给我糖认错道歉的样子。当然,还有设计从我手里抢走“妺喜”,一走了之的事。
此外,醉酒的失态也是。我伸手到腰间,摸出那只小小的草编蚂蚱。
几天过去,原本只有翅尖泛黄的蚂蚱,如今通体颜色都匀称了起来。我抬指拨弄了一下它折断的触须,折断触须的如果不是蚂蚱,是阿遥的话多好。别说是触须,我真想把他手脚都折断,绑起来狠揍一顿。可惜我打不过他。想到这里,我一阵烦躁,抬手将蚂蚱扔得远远的。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蚂蚱就融化在阁楼角落的黑暗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有那么一点点后悔。
后悔什么?不过是只蚂蚱。我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爬到窗前向外看。窗外黑漆漆一片死寂,连虫鸣声的点缀都没有。阿遥又能看见什么?正当我心中犯嘀咕时,视线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月光。
越过燕埠的残垣断壁,越过波光粼粼的运河,地平线上如水晶一般镶嵌着零散的细碎建筑。能看得见的只有七八间,可这明明白白是另一个村落,是与燕埠有天壤之别的另一个家园。
我的心脏莫名剧烈跳动起来。爻溪是在看这个吗,他为什么要看这个?
凝望这与燕埠形成强烈对比的村落时,他都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把谜都一个个解开,就进入下一个阶段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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