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耳山的那一夜,朱雁和我谈了条件。其中一点,就是,她自称她可能知道江北徵会将丹若图藏到哪里。作为交换,她则需要我回昆吾宫替她取个东西。
——她想要江北徵放在牌位后的骨殖。我吃了一惊,感觉有些糟糕:“江宫主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他的骨殖能用来做什么?”
“一把骨灰,能做什么?”朱雁状似随意地拂了拂长发,“我就坦白说了,我要把它分三份,一份撒到青城山,一份撒进东海,一份扔到岭南。”
“……什么深仇大恨?”
“哪来的仇,”朱雁嗤笑道,“这是我和江北徵的约定。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和我约好,让我在他身后将骨灰分三处撒掉。只是,清微祠我进不去,白白苦恼了三十年。……你不信?我和他的交情很要好,不然,我也不敢猜丹若图可能的去向。”
江北徵宫主,会和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妖要好?我沉默片刻,换了个疑问:“所以,你已经在昆吾宫逗留三十年?”
“对,我可说是眼看着你长大,”朱雁答道,“说来,七年前我曾经忍不住,硬闯过一回清微祠,结果惨得要命,险些连灵体都被打散。啊,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个柳灵儿。”
不同于燕撷杏,只怕朱雁是个道道地地的柳灵儿,这样一来,拥有易容的能力也不足为奇。我扯扯嘴角:“你难道想说,你是江宫主炼出的柳灵儿?”
“不是不是,怎么会嘛,”异域女子的笑声如铃清脆,“炼出我的,是个无恶不为的方士。太可惜,他刚刚把我炼出,就被江北徵杀掉了。江北徵看我刚刚现世,还什么坏事都没做,才只好将我带回昆吾山。”
是了,一定是心术不正的人,才能炼出如朱雁这般模样的柳灵儿。江宫主何其糊涂,他将朱雁带回了昆吾山又如何,他一死,朱雁还是照样任本性驱使,将杀人当作儿戏。我顿了顿,才又发问道:“那你又是怎样和雪时走到一路的?”
朱雁抬起手指,绕了绕自己的一绺儿黑发。
“话又说回去了。七年前我硬闯清微祠那回,”朱雁笑了笑,“雪时救了我。他自个儿也是妖灵,居然狂妄到出手救人,好笑得紧。我倒是没事,他却重伤,足足躺了两个月才醒来。”
等等。七年前,雪时重伤?……
“那时候,是不是五月?”我的喉口猛然紧缩。朱雁食指点着下巴,瞅着上空想了想,回答:“桃花刚刚开败,是四五月了。反正他睡到入夏才勉强下床。”
七年前的春夏之交,那是和雪时约好来村子里接我的日子。
原来他不是忘了,不是失信,而是受了重伤,醒来就已经错过?
“说来奇怪,他刚一醒来,就挣扎着消失,不知去了哪里,好久之后才灰头土脸回来,”没有在意我的异样,朱雁安然叙述道,“但回来之后,他就和我约好,只要我按他说的来扮秦金罂,他就替我将江北徵的骨殖取出来。”
我动了动嘴唇:“那,你为什么……”
“雪时我看不惯,所以才暗中和他对着干啊,”朱雁松开那绺儿头发,不满道,“谁知道被他发现了。和他交易不成,我这才来找你。”
因为和雪时不对盘,所以就在交易内容之外,处处捣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有人在听到朱雁这些惊天动地的事迹之后,还胆大到选择与她交易。
但她手上,有我无法拒绝的东西。
天色暗下来之后,我按谢子崇所说的路线,趁着夜色靠近清微祠。清微祠本来就很清静,平日里除了早晚有弟子清扫一次之外,都不会有人来。我特意检查了隐在祠门内外的祛邪阵法,果然,朱雁若是硬闯,只会有负伤的结果。
我畅通无阻走进祠门,先走到香案的右侧,将护法阵熄灭,这样才能不惊动任何人地取走骨殖。江北徵的灵位就摆在最下一排,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搬灵位后的莲形瓷罐。
瓷质细腻紧密,入手不轻。我将它取在手中,将盖子打开。
——空的。出乎意料,瓷罐之中,空空如也。
从清微祠回来后,我顺路去看望了初生。歇了几个时辰,他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可卧榻的模样还是很虚弱。我顺手将瓷罐与探病的蜂蜜水一道放在桌上,初生注视着我的动作,整个人都僵住了。
“兰、兰子训,”他颤声,“你怎么,怎么抱着个骨灰坛子——”
“别嚷别嚷,”我示意他噤声,“暂时放在你这儿,我过段时间回来取。”
我将蜂蜜水递到初生面前,他沉默了一下,接了过去。我把瓷罐藏进床下,推到了最里面。大功告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我发现,初生还在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害你差点丢命,对不住了,”我反应过来,认真道,“也谢谢你传的话……反正,谢谢。”
初生早已不是当年瘦削的模样,如今的他有了青年人的身量,面容也初步褪去了青稚。我听见,他压低声音说:“不……是我该谢你。我欠你很多,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安排出去历练。”
我笑了笑:“那我们都别谢了。你好好休息,我就先……”
“兰子训,”初生打断我,“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我停步,愣了愣:“什么?”
“你有尽心照顾你,教你东西的师父,”初生低低地,叙述道,“分明学的不是剑术,却有能力御剑保护我;我反复哀求,以命相搏,动用了狡计希图得到的昆吾宫弟子身份,你也在五岁,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拿到手。”
我的手指收紧,慢慢握成拳。他说的,或许是事实。
在外出历练之前,我一直有自己比初生幸运的自觉,也有过,自己是不是真配得到这些的质疑。
在离开昆吾宫之前。
“……初生。”我流露出苦涩的笑。初生看着我,忽地显露出了悲悯的神色。
“所以,你现在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注视着我,初生缓缓发问,“到底是什么事,要你瞒着所有人,独自承担?”
我咬住嘴唇,没有答话。初生缓了一口气,将碗在床头放下,低声解释:“这次回来,你不一样了。我想,师父曾说过的,意志恍惚到如同燃到底的油灯一般随时会熄灭,那样的人大概就是你现在的模样。我曾经骗过你,你不愿意信任,也就罢了。项师伯公那样疼爱你,连他也没有说么?”
初生从来就不傻,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容易被看透。他说得恳切,我挪动脚步,正面面向他。
“不是不信任,”下决心之后,将什么说出口都会变得顺畅,“初生,你知道秦金罂吧?和雪时在一起的秦金罂是假的,真的秦金罂,已经死了十二年。”
初生愕然:“那,项师伯公和……”
“对,我师父找了她十二年,直到今天都还没放弃,”我冲初生笑了笑,“用情之深,叹为观止?现在,我可能有办法让秦金罂活过来,但是代价很大。”
“你的性命?”初生十分敏锐。
“差不多,我有可能因此丧命,”我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初生你说,这要是摆到我师父面前,他会怎样选,选我还是秦金罂?”
初生哑口。无法选,我知道。
如果将问题摆到师父面前,他一定无法轻松抉择;而且,无论选了哪一方,他的余生都将无可避免地跌入悔恨的深渊。我不认为自己比秦金罂轻,但也没有自信师父会毫不犹豫地选我。师父从不是薄情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了解。
“所以,我不能让他选,”以最轻松的语气,我一语作结,“我来选。选定为止,都不能让他知道。”
“兰子训,你真疯,”初生讷讷,“你拿自己的命换你师父的情人?”
我苦笑,初生太高看我了些。虽然,师父是救了我的命,秦金罂也救过。我此时如果拿自己的命换秦金罂复生,那也算是投桃报李?可这也的确如初生所说,太疯了。
“不,我想活,”我向着初生,宽慰地笑笑,“如果真要选,我当然选我自己。我不想被放弃,这就是不能把这事告诉我师父的理由。”
初生看着我,眼神一震。我说不下去了。虽然我的想法的确是这样,但事实远非这么简单。其实,到现在为止,我甚至都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可能是兰五花,可能是记忆沉睡的秦金罂,还有可能,这个魂魄属于当年秦金罂腹中的孩子。在熊耳山,朱雁问我确不确定自己是谁时,我故作镇定回答说想起来了,我是兰五花。
可这骗不了自己,我无法制止自己去尝试弄清这个谜团。
“虽然事情复杂,有可能我选了也不作数,”我苦笑,将话题在这里截断,“但好在就算秦金罂阴差阳错得以复生,我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准我还是师父亲生的呢,你说妙不妙?”
很可惜,显然初生并不觉得这奇妙。接下来的都是沉默。临走时,初生出声叫住了我,他说的是:“我也会选你。”
我笑不出来。他选的又是谁,兰五花,还是兰子训?
出了培风殿,夜色已经十分深沉。头顶月亮浑圆,今日是十五,怪不得。我走到昆吾宫的宫墙边,抬头看槐树的影子。意料之中,耳边很快响起了女子的嗓音:“东西拿到了吗?”
朱雁此时又扮作了秦金罂的模样,螓首蛾眉,在夜色中如明珠一般。我单刀直入:“骨殖罐子是空的。你是绕不开雪时了。”
女子怔了怔,问道:“那空罐子呢?”
“空的你也要?”我笑。朱雁面色一沉,抬手袭向我的颈脖,我“当”一声挥剑挡开,抽身拉开距离。
上次是手无寸铁,才让她掐住了脖子,如今可不同了。朱雁咬牙:“且不说丹若图,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当然顾的,”我流畅回答,“给我一天时间,我去将被雪时转移的骨殖找给你。但就在明晚,你要先把东西给我,用来交换了骨殖,我们再一起找丹若图。”
朱雁扬起蛾眉:“要是你没找到?”
我面不改色:“那我就用空罐子跟你换。”
朱雁狠狠咬牙,却没有作声——她没得选。女子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我松了一口气。
披着月光,我慢慢走上通往培风殿的回路。水波一般随树影粼粼的月光,顺着培风殿的垂脊流泻铺下,映亮了站在殿前束星冠的人影。
我顿住步子。
“雪时……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三个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