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响起一声“完了”,梁监院亲自赶到,我说什么没可能混过去了。一句哀鸣还没完,剑光瞬息之间已经递到眼前,与雪时的剑“当哐”一声相接,火光四溅。我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转眼间已与朱雁跌到一处,雪白的剑刃递到了我俩眼前。
梁监院就在几步之外,冷冷看着我。
雪时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他甚至没来得及带走朱雁。这还是我头一次这样近地与梁监院对峙,他的身量很高,松形鹤骨,面上虽无甚表情,可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骨头发冷。
在这之前,梁监院在昆吾宫中一直甚少发言,给了我雪时与萧子岳独揽大权的错觉。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我才醒悟过来,是我想错了。
梁监院的目光,锐利到不会错过任何东西,包括刚刚一闪而过及时离去的雪时。残余的痛感在慢慢退去,但我也已经冷汗淋漓。我强撑着静立不动,雪白的剑刃已经令我寒毛直竖:“梁监院。我是培风殿的……兰子训。”
听了我的话,他只是垂下眼睛,扫了一眼空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法阵。他甚至连剑都没有收回去,像是说给我听的,却又像只是对着虚空:“这个禁制,只有秦金罂才能触发。”
我的脊背深深一震。
可它刚刚动了。
不仅动了,还险些没让我疼死。
我天旋地转,正当这时,破空之音当面袭来,我颈间的剑刃被轻轻巧巧一击,弹开了来。我机械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穿雪青色的熟悉青年。
“阿遥。”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它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阿遥挡在我面前,微微喘息不定:“我说过会来昆吾找你。”
梁监院站着,没有动。阿遥甚至没有正眼看他,我扶着阿遥的手臂站起来,一如既往,靠近他之后,我恢复了几分理智,从疼痛中渐渐露出头来,得以呼吸。我也曾经好奇过这是为什么,现在很明白了,因为秦金罂的还丹在他体内。
而秦金罂的灵核,在我身上。我周身流淌的灵气都是原本属于秦金罂的,所以才与阿遥的灵气相容。
阿遥察觉我的状态不对劲,半侧过头,蹙眉出声:“兰子训?”
“阿遥,你知道是秦金罂救了我的命对吗,”我低声,“你说当时你就在一旁,所以你也知道,我的村子都是幻象?”
阿遥的眸光剧烈地动摇了一下,呼吸不稳:“你回了熊耳山?”
我苦笑:“那你又知不知道,秦金罂的灵核可能在我的身体里?”
“不可能!”阿遥喝道,“她早就死透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我要说多少遍才管用?”
说话间,错过了时机,转眼已经陷入赶来的昆吾宫弟子重围之中。赵玄罗的目光惊疑不定,从我与阿遥间,落到了朱雁身上:“秦金罂……?”
“放屁,”朱雁此时是自己原本的模样,说话更加恣睢无忌,“你看清楚了,谁是秦金罂!”
“触发这个法阵的,”萧子岳这次没笑了,嗓音不轻不重,“是兰师妹。”
纷乱的议论在我耳边炸响。赵玄罗沉不住气了:“雪时不是说秦金罂还活着?”
“那是师父设的计,梁监院早知道的,”萧子岳娓娓道来,“妖君秦金罂早在十二年前就于追杀中丧生,但她的魂魄始终没被找到。师父有心,当年就查明,时年五岁的兰师妹染上瘟疫本该丧命,却在秦金罂经过之后,莫名其妙活了下来。”
“闭嘴!”阿遥沉声,回手一把拉住我,“你先跟我走!”
见我们要走,白色剑光离弦之箭般飞来。阿遥在近身战中向来占优势,因为他很快,无论是出手还是避让。有他带着我,我们有很大概率可以全身而退。
但这次成为了意外。被他拉住,我不假思索,不但没有配合,反而下意识一挣。
带得他的动作慢了一拍。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在这一拍之中,白色的剑光贯穿了阿遥的侧腹。这一瞬间,在往后的岁月中,于我头脑里被重现了千万遍——白色的杀器没入雪青色衣衫下的腹部,再从后背穿出,一气呵成,血光四溅。
我的手从阿遥手中脱出,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来,震惊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阿遥……阿遥!”我很快回过神来,扑上去将他扶住,他的血液温热,淌了我满手,“对不起,我,我只是……我还不能走。”
阿遥血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是甜的,浓稠到让我无法呼吸。到了这当口,我脑中乱哄哄只是一件事,阿遥那样怕痛,阿遥是那样怕痛的人。他这时候该有多痛,该有多难受?我提剑想反击,可一抖剑锋才发现,不对劲。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没有灵气,我手中剑的剑锋上,没有一丁点我贯注其中的灵气。没有灵气贯注的剑不过是铁块,我一愣神间,剑已经被打飞。
大势已去。我紧抓住阿遥衣袖的手被掰开,我看见他离我越来越远,不甘心地想要反击,却被压制在地面。我想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有萧子岳的嗓音在混沌中叩响我的耳膜,他问的是:“监院,那兰师妹现在?”
“送她回去,好好看守,”我听见,梁监院如此回答,带着冷笑,“明天,你再去通知雪时,让他看着办。”
我要见阿遥。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不断重复的,就是这五个字。负责看守我的弟子与我隔着一扇门,一筹莫展。我身无长物,几次想强行出去,都未成行。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御剑了。
别说御剑,就算咬破手指下血画符,都完全感受不到灵气的流动。是昨天那短暂发动的禁制,让我变得异常?难道我从此就只能做一个废人?
我将自己房中的东西砸了个一干二净,一塌糊涂。天亮之后,雪时进来了。
他进来后,顺手将门带上。看得出来,昨夜一晚他也不大好过,脸色很差。我哑着嗓子,问道:“阿遥在哪里?”
没敢问出口的,是“阿遥还活着吗”。
我想都不敢想。雪时环视房中的乌烟瘴气,语带讥讽道:“放心,命还在。”
我豁地站起来:“你让我见见他!”
雪时骤然出手,一把将我摁回椅子上。他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都在发狠:“你听好,我没时间让你浪费。现在我们还是在‘商量’,事情搞砸了,谁都不好受。”
“可这关阿遥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雪时冷笑,“关项玄都的事。”
我安静下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你说什么?师父甚至都不在昆吾宫。”
“梁北罡只要想让他回来,他就没得选,”雪时答道,“你以为想让秦金罂活过来的,只有你师父一个人?我直说了,十二年前秦金罂离开昆吾宫时,梁北罡怀疑她带走了东西。所以昨夜你触动禁制,暴露秦金罂的线索,梁北罡不会简单放过你。”
我哑口无言。雪时顿了顿,接着道:“可惜昨夜朱雁趁乱跑掉了。但我会想办法让梁北罡相信,秦金罂藏在你的身体里。”
“可是根本就没有!”我只觉得荒谬,“昨夜法阵启动,疼的是我。你懂不懂,有可能……”
“没有也要硬着头皮上,”雪时打断我,“我会设法做点手脚保住你的命,你忍着点痛。要是让项玄都再回到梁北罡的视线里,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忍着点痛,撕裂魂魄的痛?
我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些:“你始终要让师父远离昆吾宫,为什么?十多年前,你将师父取而代之,也是因为这个?”
“我就问一句话,”雪时将我的疑问置之不理,一字一顿问道,“你想眼看着项玄都回来,继续在蓬莱阁禁足一辈子吗?”
——不。当然不。
师父不到三岁就被梁监院带上昆吾山,一直待到十二年前,除了出门找剑,毫无自由可言。更有甚者,梁监院只是为了昆吾剑才收他为徒,乍一发现他可能毫无用处,便立刻将他弃如敝履。
“可这行不通,”我喃喃,“师父如果知道我要撕裂魂魄,他一定会来……”
“交给我,”雪时斩钉截铁,“如果事后你还有命,我会把你带下山,交到你师父手上。”
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梁监院由他来欺瞒,仪式的准备由他进行,要说服师父,他也一手揽下。
我曾怀疑,他要师父远离昆吾宫,是排挤。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他的用意复杂到我难以想象。
“那……阿遥呢。”
“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做主放他走,”雪时沉声,“如果你想通了,甚至可以现在就去见他。”
我不禁起身:“他在哪里?”
“你答应了?”
我摇头,坚定回答:“你先让我见他一面,让我确认他没事。不然我不会同意的。”
雪时干脆利落地起身,将门推开了。我夺门而出,听见雪时在我身后轻声:“吞箓柱。但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我重重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阿遥被梁监院的剑刺中,身受重伤,是我亲眼所见。我知道的就已经莫兹为甚,是什么还需要他特地提醒我,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雪时没有回答,只微微侧头,唤道:“云庆,云谦,带她去。”
被叫到名字的两名弟子应声而出,站到了我的左右。已经一刻也耽搁不起,我压下头往吞箓柱赶。这已经是我短短三日之内,第二次面见这威压力十足的吞箓柱。
百步之外,我的脚步不由自主重重顿住,下一刻,整个世界都随之天旋地转。
我看清了柱上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