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燕朝歌说,我很明显是被人抬到荒野再遗弃的。现场没有任何导致我受伤的痕迹,甚至那时我血也都快流干了,那么大个人躺在那里,只把长草压塌了一片。
除此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怕我知道之后绕不过这事想不开,便和燕老太太商量,两人一同把这事瞒下来。
这就是说,我重伤之后非但没同伴救我,还被弃尸荒野,要是没被燕老太太发现就自生自灭了?
或许燕朝歌的决定是对的。在得知这些之后,我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强盗劫匪,谋财害命?也不像。
但伤了我的人,一定是想要我死的了,这毋庸置疑。
燕朝歌最终还是决定潜伏在昆吾宫周遭,伺机下手报仇。我帮不上忙,好在游荡在山上也无性命之忧,便随便找个方能遮雨的山岩栖身,隔三差五还能下山去买些吃的。燕朝歌行踪无定,但算起来每天都会来和我一起吃点东西。
第六天,燕朝歌却一天一夜都没有出现。我把吃的多留了些,以防自己越待越心烦意乱,想走远些看看。
昆吾山的确是灵秀的,山翠水也甜,是个隐居的好去处。我始终和宫墙保持着些距离,沿着昆吾宫绕圈子玩。大半天就这么混过去了,我冷不丁抬头,步子却顿住——面前有好大一棵槐树。
槐树可以长得这样高大的吗?不过,虽然没多少记忆,但我知道槐树一般都是生长得很快的。这一棵格外高大的槐树,应该也能平安无事地长成古槐吧。
我没来由地对槐树亲近。昆吾山槐树多,三个月前,我还摘过槐米烙饼给燕朝歌带去半山吃,燕老太太也很喜欢。只可惜槐花已经开过,不然这棵大槐树开花一定非常壮观。我仰头看树冠看得脖子酸了,低下头来,却察觉到百步之外依稀有个人。
我悄悄靠近了几步,藏身在大槐树后。是个青年,穿的却不是昆吾宫弟子的服饰,而是一身赤青。比他头上金丝绞的金冠还惹眼的,是他的面庞,虽说离得远,但我还是能感觉出,他刀削斧凿一样好看。
就是感觉病弱了些,面颊透着青,整个人如同飘飘忽忽的虚影一般。他仰面躺在一方石块上,双臂作枕,是在睡觉。我看着他,居然没来由一阵难受。
不过,我难受什么?就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像是要死了?
我移不开眼睛,就这样远远看着他睡觉,也不知看了多久。从未有过感觉如此奇异的时候,我在心怦怦直跳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我之前认识他?
他看起来不是昆吾宫的人,如果上去搭话问一问,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斟酌着,刚刚迈出一步,那人却突然动了。他的动作很快,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翻身坐起要离去,我吓得缩了一缩,却耳听有另一个人的声音:“爻溪!”
青年站住了,我连忙躲回树后去。西面走来的是个穿昆吾宫鹤氅的男子,肤色微深眉目俊朗,额间却已经隐约有了抹不去的竖纹。他看起来天生该是个修道的人,鹤氅只是一披就被他穿得很好看,使人望之可亲。
可下一刻,我就不再敢觉得他可亲了。因为,我听见青年不耐烦道:“又怎么?”
道长微微停顿了一下,说:“来看看你。”
“项玄都,你闲得慌吗?”青年始终背对着他,没有什么好语气,“我活得好好的,别这样。”
项玄都——这不就是燕朝歌口中的仇人?
可是蹊跷,这道长看起来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是三十年前燕氏灭门案的凶手?三十年前,他该尚在襁褓之中吧,燕朝歌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我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项玄都却又说话了:“哪能闲得慌。好不容易扳倒了梁北罡,昆吾宫上下忙着辞旧迎新。”
“就迎你们那个小傀儡宫主?”青年冷冷嗤笑,“我要是你,现在就不会在这儿说废话,而是把剑架到那个萧子岳脖子上去。”
我开始觉得危险了,我好像听到了足以引火上身的东西。可如今进退两难,我放轻了呼吸,一步都不敢动。
要是死在这里,就得换燕朝歌来替我收尸了。
“爻溪,你这像什么样子,”项玄都忽地打断了对方,连语气都放得严厉多了,“我们都知道她至少一定还活着,这不就够了?抓住那个姓燕的小子就有可能找到她,你现在究竟还在这儿做什么?”
短短一段沉默。
“你何必这样好言好语对我,”青年的嗓音低低哑哑的,我稍一分心,字句就会被风吹散,“你要直接提剑刺我,我还好受一些。”
“刺你要是有用,我也想刺你,”项玄都向前走了几步,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帮我点忙,别闲下来。”
接下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最终青年跟他消失在了来路上。我琢磨着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心神不宁,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在偷看什么?”
我吓得窜出好几步,才惊魂未定地回头。身后人也穿昆吾宫的鹤氅,五官端正,是个白白净净的乾道。我脑子飞快转动,正思考着解释的说辞,却见眼前人的脸上显而易见地漫起了惊讶。
他打量着我,语气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师妹?”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师妹。不,我知道,自己有很大概率,可能就是他的师妹。
但我还不确定他是谁。我可没忘燕朝歌所说,不知想杀我的到底有三五个还是七八个。我又后退一步,说:“你认错人了。”
乾道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微笑起来。他笑起来一派天真,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那看来真是我认错了。贫道昆吾宫扶摇殿萧子岳,敢问姑娘大名?”
“青枝。”我说完转头就想走,他却把我拦下。
“知道青枝姑娘有戒心,可否再耽搁姑娘一点时间?”也不等我应允,萧子岳转过头,快速对身后跟随的十五六岁少年弟子吩咐道,“快叫铃儿过来。”
弟子闻言折返。我紧张起来,他去叫人了?已经准备好拔腿就跑了,眼前人反而自觉地后退了几步:“青枝姑娘,你也听见了,我叫个小孩来罢了。她思念长姊夜不能寐,青枝姑娘和她去世的姐姐有那么三分相似。”
见我不作声,他断断续续又退了几次,直到我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如果他是骗子,那真是个举世无双的骗子。自称“萧子岳”的乾道笑盈盈的,甚至解下腰间的剑,远远抛到我脚下。
“再给你这个防身,该不怕我使诈了吧?”他就地坐下,“只求你能帮个忙,哄哄小丫头。我是真束手无策,就当抓到根救命稻草了。”
他这样和我隔着远远距离说话,真像诱捕小野兽一般——这是我有一瞬间的想法。他丢过来的剑很重,嵌着花哨的宝石,和他这个人倒有几分相似。我想到不知所踪的燕朝歌,心便沉淀了下去,不再那样摇摆不定。
“那你回答我个问题,”我说,“你们是不是在抓一个姓燕的?”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道:“是。”
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实话,来换取对方的信任。我又问:“那抓住他了吗?”
“还没有,”萧子岳四平八稳回答,“六天前有人撞见过他一面,然后这个人就消失了。正在抓紧搜索。”
“搜索?”我犹豫了一下,“往哪里搜?”
“往燕埠。燕氏就本该住在那里。”
他答的,应该都是真的。这么说来,燕朝歌选择潜入昆吾宫,倒真是“灯下黑”,赌对了。燕朝歌平安无事,一切好说。一问一答间,时间流逝得格外快,转眼我便听见小女孩格外清脆悦耳的嗓音响起:“师父,叫我呀?……兰小师叔?真的是兰小师叔?”
小女孩多不过十岁,看清我后显然一阵愕然,但随即就飞扑了过来。她五官秀丽,珠圆玉润,可以说是我能想象最惹人喜爱的小丫头模样了。小丫头就这样喊着“兰小师叔”,直直扑进我怀里,像个温香软玉的秤砣。这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连剑都“当哐”一声掉落在地。
我听到一旁自称“萧子岳”的乾道的嗤笑,被他这么一笑,我也脸红了。小丫头抱住我就不撒手,抛出一连串问题:“兰小师叔,你都去哪儿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铃铃好想你,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项师伯公都急哭了,大家都好想你……你去哪儿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她说到最后就带出了哭腔,情真意切。我的鼻腔莫名也酸起来,所以,我是真找到家了?萧子岳也走过来,笑盈盈道:“青枝姑娘开始拿不准了?我们还是先回昆吾宫看看吧。”
我有些心慌意乱,向他确认道:“你也觉得是我?”
“你十岁时,我就认识你了。”萧子岳笃定道。小孩子的表现骗不过人,眼前的人似乎真有可能是我的同伴。
我就要找到家了?就是昆吾宫?我犹豫着,又问他:“我……还有亲人吗?”
“当然有,”萧子岳答得毫不犹豫,“昆吾宫上下都在找你。你师父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天南海北寻你都寻了五六趟;赵玄罗师叔不擅长针线活,但拼着把手扎穿挂了一树香囊问灵,可惜问遍地府都没问到你;我的徒儿程云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这半年来也连说梦话都是叫你的名字。能找到你,他们一定比铃铃还高兴。”
——真的吗?我有那么重要?
该说近乡情怯吗,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叫什么名字?”
“‘兰子训’,”再次,丝毫没有犹豫地,萧子岳回答,“‘槛菊愁烟兰泣露’,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交给萧子岳就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