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为棋盘,石块为棋子,不知何人所留。宝钗听四下幽静,一时无人,踱步过去,斜坐在巨石边。左手撑在石面上,右手上下指点,详观棋局。
本以为是过路人闲来无事下完棋,来不及收拾留下的。仔细看来,竟还是个残局。半盘已过,胜负未分,黑棋略占上风,领先三子。白棋初时势如飞龙,此时困住,龙入池渊,不得破解。
宝钗闲时也会同姊妹们弈棋,探春棋法出众,宝钗与她下过不少局。眼前这局棋确实高妙未逢,比之棋谱记载的名局不见得逊色多少。宝钗看得津津有味,技痒难耐,待要捡起旁边的白石子来下两手,试试看能不能破局。转念一想,万一下棋人归来,瞧见自己下到一半的局被改动,岂不要生气?
为难之际,山风刮过,吹来纷纷竹叶,青叶似剑。宝钗顺手拾起几片竹叶,当作棋子,试着走了几步。若是弈者归来,她拂落竹叶,免去打扰。
“喵——”
先是一声狸猫厉叫,紧接着扑棱棱飞起两只鸟雀。宝钗冷不丁被打断,转头看去,原来是小狸猫盹腻了,扑飞了地上两只喜鹊。
宝钗惊魂甫定,思路中断,看来看去想不出破解法子,叹了口气。不想,耳边忽得传来衣衫摩擦声响,扫了一圈,她才发现十余丈外,竹阴底下,还有一方长石,竹叶飘洒,卧着个人,葛巾布衣,洒落不羁,显然是个男子。
那人翻身坐起,正巧也望见了宝钗。视线相交,两下各自一惊。宝钗连忙站起,扭头就走。男子站起来,追赶几步,两人又不约而同停下。
宝钗折回石盘,瞥了一眼男子,急急挥落竹叶,施了一礼,回身疾步离去。方才竹阴遮蔽,看不清面容,此时才见这男子二十左右,丰姿俊爽,叫她着实惊奇。
男子无奈笑笑,午睡刚醒,不妨有此际遇,恍若梦中。他慢悠悠坐到石盘下,残局未动,只是多了两片竹叶,想是那姑娘拂漏下的。青翠缀于黑白棋子之间,别有兴味。
“嗯?”男子微微皱眉,手指按住竹叶落处,用棋子试了试,复推演下去,不出一炷香的工夫,豁然开朗。
“哈哈哈哈哈——”男子朗声大笑,摸摸狸猫的脑袋,看向那姑娘离去的方向,似有所思……
“妹妹这是去哪儿了!叫我和妈妈好等!”薛宝钗走走停停,原路返回,薛蟠走上来迎面问道。
宝钗摸出帕子擦擦额头,温笑道:“不过走走。哥哥可找到人问路?”
“不提这话倒罢!提起我就是一肚子火!”薛蟠挥挥马鞭,坐到石头上拍拍大腿,“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活了二十年没见过这等腐儒!呸!”
“却是为何?”宝钗见他哥哥这受气模样,定是让人好生排揎了一顿,“莺儿,去倒些水来给大爷。”
薛蟠气呼呼灌下一肚子水,薛姨妈拖长了声调,无奈得很,“你哥哥做事,你还不清楚吗?横竖又是言语冲撞得罪了人。我叮嘱过多少次,出门在外不比在金陵,在洛阳,人人捧着!蟠儿这脾气不改,我就是要咽气了也闭不上眼!”
“妈说这晦气话作甚!嫌我吃哑巴亏不够憋屈啊!”
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香菱看在眼里,又悄声附在宝钗耳边解释半天,才弄清缘由。
稻田新收,田野金黄。薛蟠驾马去寻向导,一口气往西南方跑了两三里地,撞见林泉之侧,青松之下,躺着三个峨冠博带的青年,饮酒正乐。
薛蟠喜出望外,滚鞍下马,大摇大摆过去,还没到跟前,就招手嚷嚷:“哎!哎!兄台如何称呼?”
三人醺醺然,或坐,或躺,衣衫凌乱,身侧堆了七八个酒坛子。醉话连连,时而抚掌大笑,时而仰天长啸,只当薛蟠是空气。
薛蟠在他三人身边打了两回转,叫他们不应,拍他们不答,看当中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皂袍,手握木杖,卧在石上,翘着脚,很是快活。不觉怒从心头起,上去一把将其手中酒壶夺下,喊道:“爷问你话呢!”
那人不怒反笑,睁着一双惺忪睡眼,懒懒道:“如何称呼,与君何干?”
另有一人,素色白衣,摆摆手,背对薛蟠,劝道:“州平理他作甚!”
薛蟠登时牛脾气上来,捋起袖子,破口就骂,“你们没聋不是!理我作甚?与我何干?薛爷爷今天就教教你们要不要理我!”
薛蟠一个拳头挥出就朝白衣男子砸去,被皂袍人举杖挡下,手背抽出一道红印,立刻肿了起来。
“好啊!你敢还手!我!我……”
薛蟠要冲上去斗个痛快,又见对方三人,自己势单力薄,讨不到便宜,不战而退,又丢面子得很。气急之下,甩鞭将他三人的酒坛砸个稀巴烂。“嚯啷”“嚯啷”几下,周遭酒气四溢。
三人顿时发作,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白衣男拈须摇头,心痛不已,“可惜!可惜!解忧美酒,本与友人共享,谁料被这泼皮无赖糟蹋!”
皂袍男子皮笑肉不笑,撩起衣摆,席地而坐,扬眉问:“不知君有何事,非要扰我三人酒兴!”
“说人话了不是!”薛蟠洋洋自得,挥鞭指着他们,“爷从北边来,现要到襄阳去!人生地不熟,你们这儿弯弯绕绕的!过来问个路!知道呢,就识相,指个方向,这锭银子就当酬劳,赔你这几坛酒!”
三人对视一笑,除了皂袍男、白衣男之外,还躺着一蓝衣男子,骤然抱头痛哭起来。
薛蟠像见了疯子,上下打量,结巴道:“了不得了!你这朋友犯疯病了!快送他看郎中!”
皂袍男摆摆手,故作神伤,“你是不知,我这朋友,天生爱酒。肚里生了酒虫,一日不喝上七八坛,酒虫发作,肠穿肚烂而死!”
薛蟠退出三丈远,“你别唬我!哪来什么酒虫!这……这可怨不得我!”
白衣男趁势补充,“也不是什么会传染人的毛病!从这往南,过座小桥,有个酒家,让他喝饱,自然无事!”
“那你们快送他过去!”薛蟠脸色一变,“不对!你们先告诉我去襄阳怎么走!”
皂袍男扑过去,抱住蓝衣男,也哭道:“公威兄啊!公威!”
薛蟠看着实在难受,“行了!行了!我做个好人,送你朋友去酒家。你,你扶他上马,我送他去!”
白衣男阻拦,“公威酒虫发作,如何受得了颠簸!”
“那你说如何!”
“须得有人背他才是。”
“那你们背啊!”
白衣男指指皂袍男,苦着脸,“我兄弟二人瘦弱,又喝醉,哪里背得动!”
薛蟠气得要跳脚,跑出去看看四周也没别人,自己问路还要指望这三个醉鬼,骂骂咧咧背起蓝衣男。另外二人倒不客气,一齐坐上薛蟠的马,在前头引路。
好在酒家不远,走了百来步就过了桥,前头一方酒旗招展,薛蟠憋足劲小跑跟上,把蓝衣男从背上卸下。
酒家老板抱拳迎客,“崔先生、石先生、孟先生,好久不来!这位公子是……”
薛蟠累得气喘吁吁,掏出银子拍在桌上,“你、你店里好酒,甭管多少,拿、拿上来!”
店家不明所以,应声去柜里捧上五六坛酒来放在桌上。三友人也不客气,坐下就拍开酒坛,倒酒畅饮。薛蟠见他们喝了两碗,一句话没有,气得七窍生烟。
“我累死累活陪你们来,到底给个话啊!”
皂袍男崔先生坏笑不已,蓝衣孟公威看薛蟠傻乎乎,背了自己一路,冲崔州平使了个眼色,“州平,告诉他吧!”
崔州平喝完一口酒,眯起眼,悠悠道来:“金火五十,木水三十。”
薛蟠一头雾水,“什么?什么?什么金木水火土的!你这人东南西北不分吗?”
白衣石广元指指崔州平,笑言:“州平真是……”
崔州平笑得很是促狭,“你要的路我指了,咱们两清!”
薛蟠待要甩鞭打人,看酒铺里还坐着三五人,万一失手打死,又要惹上官司。家里不似前番显赫,身在异乡,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悻悻作罢。
薛宝钗听完情由,嘴里念叨着:“金火五十,水木三十……”
薛蟠直头疼,“妹妹你说他们是不是有意戏弄我!”
薛宝钗莞尔一笑,走过来对母兄解释,“哥哥是碰上高人了,难怪听不懂!董仲舒曾在《春秋繁露》里写道,‘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属西方而主秋气,水属北方而主冬气’。不光东南西北能指方位,阴阳五行也能指路。”
“妹妹知我不甚读那之乎者也的!到底怎么走,讲个明白!”
薛宝钗指着西南方道,“金火五十,就是往西南方走五十里。水木三十,便是再往东北三十里……哎,怪了?”
薛蟠看宝钗犯难,“怎么了?”
“西南五十里,东北三十里,两相抵消,不是往西南走二十里便到襄阳了吗?如何要多走这许多?”
薛蟠烦了半天神,一下子泄了气,“唉!看来真是耍我!”
薛姨妈也等烦了,“他们是本地人,知道得比我们清。山山水水的,地图都不甚详细,向导也迷路,我们凭空猜也白猜。又不赶路,先按照他们说的走,就是多走个几十里也没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