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马车行至巢湖边,水天相接,晴空万里。
“姑娘,请下车吧,到了!”
紫鹃打帘,黛玉探身出来。湖风凉爽,扫过额前碎发,令人顿觉神清气爽。主仆二人都被此景感染,相视而笑。
黛玉下车,步履都轻快不少。极目远眺,湖中芙蕖盛放,粉荷姣姣,白莲出尘。
紫鹃扶着黛玉朝湖边去,陪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抬手遮在额头上,挡住刺眼阳光,“若是同以前一样还在园子里,这时候就能叫婆子划船赏荷了。”
黛玉半点不快全无,浅笑淡然,梨涡若有若无,浑似出水芙蓉的神韵,“若在府里,不过是半亩方塘里的一小片荷花,哪有这番景致呢?”
陆骐左顾右看,忽得飞奔出去,抛下一句,“姑娘稍候!”
黛玉看他一阵风似的跑到湖边,双手拢在嘴边,远远对着湖心小船拖长了音喊道:“船家——”
不多时,便有个眉目慈祥的老船夫慢悠悠划船靠岸,从这十里如画山水中悠然来到,“小兄弟,可是要我渡你一程?”
陆骐将黛玉和紫鹃请到湖边,歪头望望湖心,“不是,我们家姑娘出城避暑。想借您的船赏赏湖上的风光。”
说着就将钱袋送去,那船夫却不计较银钱,只倒出约莫一半铜钱收下,一点不数,余者退回,“用不了那许多。权当有缘。三位不嫌弃就好!”
“老人家这话说重了。”黛玉踩上船板,“是我们要多谢您才是。”
七月初,正是巢湖荷花满开时令。小舟深入莲乡,呼吸之间,都是荷蕊清芬。日头渐西,暑热稍退,不再晒得人透不过气来。但周遭湿热,便是在湖面花丛里,还闷闷的蒸得人昏昏欲睡。
老船夫在外头一下一下摇橹,讲故事样的把这巢湖四周山川名胜一一道来,“姑娘啊,北边呢,就是九狮山。我们这儿的人都说它像狮子一样,取了这么个名!当中那是银屏山,名字雅得很,看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谈吐,想必会喜欢!”
“咱们这湖心啊,还有个岛,岛上有三山九峰,山里啊,还有个道观,就叫三九观……”
陆骐坐在船尾,闲看湖景,时而和老人聊上两句。许久没听见船内有动静,回头一望,黛玉伏在小窗边眠着了,手里的罗扇都跌到裙下。紫鹃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船尾,面朝黛玉,看不清面容,但头一点一点,只怕也是盹着。
“哎,老人家……”
陆骐指指船舱,打断老船夫自顾自的风物介绍。老船夫一见就明白,眯眼笑笑,不再出声。
盛夏天气变幻,不过就在弹指一瞬间。
先是天色陡然阴沉,继而水波翻涌,连带着船都摇晃起来,惊醒浅眠的黛玉和紫鹃。
紫鹃揉揉眼,出去问:“怎么了?”
船家勉力把住橹,防止船身歪斜,“快下暴雨了,姑娘!我得赶紧送你们上岸。”
再看出去,景色全然不似午后的晴好秀美。银浪拍打小船,狂风吹得树木摇来晃去,几欲折断。
不多时,电闪雷鸣,一道白光打下,雨点密密砸落,船篷上“噼里啪啦”,宛如珠玉泻地。推窗看去,烟雨蒙蒙,湖边的马车都笼在雨帘里。
陆骐把住舱棚,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急道:“林姑娘,不成!今夜是回不了城了!”
紫鹃大惊失色,“为什么?”
陆骐微喘着气,“雨这么大,回城的路肯定全是烂泥,万一车陷进去,晚上就得在野地里过夜了。我刚问过船夫,他说姥山岛上有家道观可以借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看陆骐浑身湿透,很是狼狈,复又瞧瞧外面,雨势如摧枯拉朽,似要荡涤天下污浊。
“也罢。那还烦请船家送我们去岛上。”
老船夫听见,爽快答应:“好嘞!正好咱们离岛近,眨眼就到!”
黛玉略微放心,记挂起出城寻访的周瑜,不知他是否回城,千万别像自己一样困在雨中。不想紫鹃趴在窗边惊叫出声,“姑娘,你快看!岸边的可是周公子?”
黛玉连忙看去,岸边徘徊着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白的那匹,膘肥体壮,很像是周瑜常骑的那匹飞霜,再细看马上人,身形与周瑜别无二致。
两道细眉蹙起,“像是他了。他怎么没回城,反倒来巢湖了呢?”
紫鹃也是心焦,“哎呀!他不会记着姑娘的话,来寻姑娘吧!”
黛玉闻言,回身靠在舱壁,拿扇子挡住微红的双颊,挡住一点点似嗔还喜的笑意,“怎么又是个呆子!”
“紫鹃,问问船家,能不能去接他?这么大雨,淋久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骐焦躁,为难,“船家,可否上岸去接我们公子?”
“雨太大了,风浪也大!小兄弟,让我送你们上岛,然后我再去接那位周公子,可好?”
也是无可奈何了。
好在姥山岛不远,船家所言不虚,很快就上了岸,“三位,顺着小路上山,就到三九观了。放心,道长们都挺好客!”
紫鹃答谢,“谢谢老人家了!还请您去接周公子过来。”
黛玉点漆似的眸珠闪动,顽皮一笑,轻声嘱咐一句,“老人家,你不必说我们名姓,就说‘公子何不乘船去湖心姥山岛过夜?岛上有座三九观可以借住’便好。”
紫鹃和陆骐窃笑,老船夫瞧瞧眼前这位姑娘,满是慈爱地笑开,“好嘞!姑娘放心,一定给你带到!”
陆骐护送她们上山,见过道长,说明来意。道长当即就安排女客在西楼住下,又吩咐道童打开东楼预备男客住宿。
西楼是惯用来迎接贵宾的。枕头衾被,茶具桌椅,一应俱全。堂中还设有三清祖师像,以备供奉。
黛玉招招手,叫紫鹃过来,耳语几句,藏不住笑意。
“姑娘!”紫鹃嗔怪,“周公子好意来寻你,你还要拿他开心!”
黛玉故意板起脸来,“怎么?你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是不是?”
紫鹃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玩笑道:“我不敢!不过,万一周公子恼了,姑娘可别害我夹在你们中间受气。我小丫鬟最是难做!”
黛玉催她去准备,笑骂:“就你油嘴滑舌!”
这便是前头那桩安排的由来。紫鹃去前殿找道长借了两身干净衣裳、几把油纸伞,收拾好周瑜的厢房。嘱咐陆骐去山门迎人,自己在院门口等着。
待到迎来周瑜、鲁肃,紫鹃递完巾帕回房,正巧撞见黛玉从阳台上掀帘进屋,不禁一笑,也不戳穿。
“他还带了人来。”
紫鹃点头,“好像是个姓鲁的公子。”
用完晚饭,黛玉闲来无事,从架子上随手抽出本道经翻看,“这儿的书都有些年月了。”
紫鹃附和,“不光是书呢,这儿的道士也有些岁数了。除了送饭引路的小道童,都是些老道长了!我听说,日常饮食用度之外,三九观不大与外头往来。”
“修道之人,如此也很正常……”
黛玉想到城里黄巾军的太平道,不免烦心。几步踱到窗边,凄风苦雨夜,一灯照东楼。东楼在静夜里相对,当中一处,油灯照亮一扇窗子,把窗边秉烛夜谈的两个男子的身影映在竹帘上。
沉沉夜幕里,黛玉久立在原地,纤手按在帘上,出神地凝视对面周瑜的影子。他坐在桌边,不知谈论何事,像是很激动。时而起身走开,时而坐回原处。
就像在看皮影戏。
戏里演着某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少年将军的传奇。
思及此处,黛玉心绪黯然,扭头缓缓坐下。她生在书香门第,寄住在富贵人家,如今身世浮沉,流落他乡。偶然得周家照应,她与周瑜做了回知交。可细细论来,不过还是蒙他庇佑,自己还几次带累他。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虽然自己一个女子,不敢说慧眼识英雄,但周瑜才华,无人不称赞是少年英杰。蛟龙岂是池中物,想来他日定要一展雄才。到那时,自己更是拖累。
就是不论今后,自己与他这般不清不楚地来往。纵然各自坦荡,问心无愧,架不住落在他人眼里,生出不堪的流言来。
想到此处,眼中含热,坠下两滴泪来,把紫鹃吓了一跳。
“姑娘……”
自打黛玉离开长安,就很少流泪、自伤身世,喜得紫鹃一日三念佛,高兴黛玉不会因愁生病。不想今天好端端,平白无故又一个人自伤自怨,落起泪来。
“姑娘有什么难受的,还是说出来吧。难得身子好起来,再闷出病怎么办?”
紫鹃急得也要下泪,猜出多半和周瑜有关,但是感情之事,前头有个宝玉,直把人惹得死去活来,哪里还敢开口,半天问出一句,“姑娘是想家了?”
黛玉得了这话,千般委屈得了个由头,想起过世的父母来,更觉自己孤苦伶仃,薄命至此,前路迷惘,哭得更是厉害,“是,我想回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黛玉伏在桌边哭个不住,紫鹃一行劝,一行抚摸她的背给她顺气,到后来,劝说也是无用。紫鹃抬头瞧瞧东楼窗上周瑜的影子,连连叹气,横竖是他惹起来的,今后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指望这个人,又该指望他些什么。
这厢黛玉隔帘望影,殊不知,看影人自己也做了别人眼里心心念念的倩影。
“子敬兄的好意,瑜感激不尽。子敬放心,瑜已有对策!定叫那黄巾叛军有来无回!”
“那愚兄就在东城等你斩获黄巾的好消息了!到时备下酒宴,你一定要来赏光!”
周瑜和鲁肃喝茶论事,聊到兴头,陆骐敲门进来,禀报:“大人,三九观的道长有话转告。”
周瑜想起来时陆骐笃定三九观与黄巾无关,问:“什么话?”
“大人来前,我就担心道观是否有异样,于是去道长那里查探。道长得知我身份后,托我转告,说他不问俗事,但近来巢湖异动,他也看在眼里。前几日,巢湖的亭长上门,威逼利诱,只要道长守口如瓶,对外界事情不闻不问,不许说出一个字……”
周瑜冷笑,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替我多谢道长。”
“是。”
鲁肃看此事已定下七八成,天色不早,也就回房去了。房间内,就剩下周瑜一人,坐在灯下沉思。
视线兜兜转转,飘到手边的巾帕,那是紫鹃拿给他们的。周瑜从怀中抽出一块帕子。帕子已经洗了几次,上头的血迹还是洗不干净。那是他在周府被袁耀刺伤肩头,黛玉用来给他按住伤处止血的。
好好的帕子,染上血,哪里还好还她?
央人用尽法子洗了多次,黄褐色的血渍染透大半,也不见褪。就像一年来点点滴滴,再难忘怀。
周瑜转头看去,西楼的窗上,映出黛玉的身影。她坐在那里,双手捧面,肩头微颤。
周瑜心口生疼,知道她在哭泣,可又无从得知她为何而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本是常事。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心意,究竟该不该让她知晓。
“你们男人惯会把生啊死的挂在嘴边,真到了那一天,谁又能知道呢?不过用身不由己、缘分薄浅应付罢了。信了的人,把命都送了,才是可怜!”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黛玉这话。他总疑心,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男子,叫她喜过怒过哀过乐过,生死相许过。这个人,比他好上十倍百倍。这个人,兴许在姑苏,兴许在长安、在洛阳,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等她回去,鸿雁成双,举案齐眉。
那他这点情意,不如不说。
不说,就不会惊扰这个琉璃般易碎又美好的姑娘。
不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还是他的琴友。他还能在脱下盔甲、洗去征尘后,为她弹一曲《长河吟》。
千百年后,也许还能流传一个与伯牙子期齐名的知己佳话。
那么,眼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她周全,好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次日清早,正是七月初五。阴雨绵绵。
鲁肃和陆骐先行一步去岸边,周瑜撑着伞来到黛玉楼下。
“初七夜,城中有事,恐怕难免兵戈争斗。你就在道观住下。等过了初七,我再来接你回城。”
说完,便挥袖欲走。
“你……”黛玉叫住他,事情突然,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留下一句,“保重。”
周瑜点头,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上清风鸥鹭鸣。
停船靠岸,鲁肃上马,抱拳告别:“公瑾,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保重!”
周瑜暂将儿女情长放下,转身下令,“陆骐,我要你现在带几个人回县衙。手脚要利落,不许走漏一点风声!”
午后,县尉及一众下属官吏都被召到后堂议事厅。众人刚进后院,就见仆从垂手侍立,恭敬肃然,鸦雀无声,气氛非比寻常。
众人坐定。周瑜端坐上首,屏退下人。室内香炉袅袅,闷热异常。不到一刻钟,就有人汗流浃背,凉茶灌下去几杯。
比暑热更难熬的,是炙人的沉寂。
周瑜将佩剑横放于膝前,眼神凌厉,扫视下属,语声清冽,字字道来:“瑜有幸与诸位一同为官。虽则,才短短几月,但今日座中,都是瑜素日信得过的!”
众将官一听,振作精神,知道所谈之事非同小可,一时神情各异,但都拱手正色答道:“谢大人!”
周瑜同县尉交换眼神,县尉会意,代为陈述:“诸位都知道,近来城中有人夜犯宵禁,至今未能抓获。大人日夜探查,终于有了结果。”
周瑜将这几日的情报细细说出:“前日,我出城访查民情。但见巢湖之南的九狮山上,炊烟四起。有烟便是有人!可巢湖一带的樵夫却说不敢上山砍柴,对于个中内情更是三缄其口。于是我亲自查探,九狮山上不光有人,足足藏有二百余人,且都头戴黄巾!”
满座皆惊。
众人明白过来,为何周瑜郑重其事召集他们,也明白为何巢湖亭长不在征召之列。黄巾叛党藏匿在九狮山里,惊扰乡里。巢湖亭长不曾上报,多半早就做了黄巾的内奸。
县丞年纪最长,经历过十二年前那场黄巾之乱,顿时坐立难安,“黄巾所到之处,必诛杀官吏,蛊惑百姓。我城中兵士不过百余人,这可如何是好?”
县尉不服,反唇相讥:“就是百余人,也是我日夜操练出来的精兵猛将!还怕了这帮妖人不成?”
教化官熟知地方民情,斟酌道:“二位且住!我城兵士勇猛过人,然而黄巾贼人多年生乱,也不能看做寻常贼寇。何况城中百姓不少笃信太平道,若是黄巾来犯,只恐民心生变、祸起萧墙啊……”
当下众人各执一词,你来我往,都对情势感到棘手。
周瑜听他们争执不下,早已是成竹在胸。执令箭在手,声若洪钟,“县尉听令!”
“在!”
“你马上召集所有军马,随时听候调遣,不得有误!”
“得令!”
周瑜沉着发令,“初七一早,挑选一队精兵,乔装出城,带足火油、干草等引燃物,到九狮山下埋伏。入夜后,待黄巾军前来攻城、营地空虚之时,在其营地周围放火,要城中能见火光烟雾。但切记事先辟好空地,不得叫火势蔓延太过!”
县尉不解其意,但早就听闻周瑜威名,深信不疑,“是!”
“你再令两队弓箭手,埋伏于城外树林中。黄巾军来时,切勿动手。专等他离开!待前军过去,放箭射杀其殿后士兵,不得放脱一人!”
“是!”
“守城官!”
“在!”
“你传令下去,七月初七夜,东西南北四面城门的守兵,若有敌人来犯,不得多加抵挡。若有人借犒劳之名送酒送菜,也不要推拒。但要小心有人下药,千万不能中计。”
“大人?”守城官听到“不得多加抵挡”一句已是冷汗直冒,“岂不是将居巢拱手相让?”
周瑜却分外笃定,“遵命行事。到时自见分晓!”
“是!”
“其余人等,七月初七夜,不得留在县衙内!县丞,你带领其余文官,准备布衣草鞋、货摊小车等物。教化官,你于初七当夜带领手下,务必维持好城中秩序,不得生乱!”
“遵命!”
“大人放心!”
周瑜郑重叮嘱:“好!那众位各自行事,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大事休矣!”
周瑜见下属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径自取酒过来,给每人斟上一大碗。自己先行敬酒,“瑜知众位所虑。瑜敢以性命担保,只要依计行事,自当万无一失!”
少年将军威风凛凛,眼神坚定,县尉带头一饮而尽,把碗掷在案上,“大人既这般说了,在下就先将功劳簿、庆功酒预备下,专等平叛功成!”
“好!”周瑜赞道。
其余人也都一饮而尽,齐齐告退,各去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老船夫碎碎念:“从前有个岛,岛上有个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士在给小道士讲故事:从前有个岛……”
以及本章请允许我小小地虐一下瑜黛……